实例6《许衡神道碑》(元·欧阳玄)

大元敕赐故中书左丞、集贤大学士、国子祭酒、赠正学垂宪、佐运功臣、太 傅、开府仪同三司、追封魏国文正公许先生神道碑:
洪惟圣元,度越千古。世祖皇帝以天纵之资,得帝王不传之学,上接伏羲、 神农、黄帝、尧、舜、禹、汤、文、武以来数圣人之道统,而为不世出之君,河内许 先生以天挺之才,得圣贤不传之学,上接周公、孔子、曾思、孟轲以来数君子之 道统,而为不世出之臣,君臣遇合之契,堂陛都俞之言,所以建皇极,立民命,继 绝学,开太平者,万世犹一日也,猗欤盛哉?先生既没之三十三年,为皇庆二年, 仁宗皇帝诏暨宋九儒从祀宣圣庙廷,明斯道之所自传矣。又二十二年,为元统 三年,今上皇帝敕词臣玄,文其神道之碑,以赐其子师敬使刻之。于是臣玄再拜 稽首,以复明诏曰:论世祖之为君,而称述许先生之为臣,则见我元朝廷之间, 有唐虞明良之气象;论许先生之为臣,而推世祖之为君,则见我元国家之初,当 贞元会合之气运。故善言先生,必以道统为先,而后及功业,则上可以称塞圣天 子命臣作碑之初意,下可以压服天下后世学者景慕之盛心也。臣谨按先生家乘 及尝私淑于父师者,序而铭之。
先生以金泰和九年己巳九月丙寅生于新郑邑中,幼有异质,八岁入学,从 师,问:“读书欲何为?”师曰:“应举取第耳。”曰:“如是而已乎?”师大奇之,谓 “其识趣非常,他日必有大过人者,自顾章句儒,非其师”,遂辞去。年十余,有道 士过门见之,惊曰:“骨清神完,目光射人,苟非命世大贤,即当神超八表,人间 富贵,不足道也。”稍长,嗜学如饥渴,而精强绝人。世乱家贫,无从得书,闻有 善本,冒险数百里,就而抄之,读之有疑,即能有所折中。岁壬辰,天兵渡河,为 游骑所得,其万夫长酗酒杀人为嬉,先生从容曲譬,卒革其暴,久乃信其言如蓍 龟,人赖全活者无算。万夫长南往,乃东去隐徂徕山,迁泰安之东馆镇。寻居大 名,扁其斋曰“鲁”,世因号曰“鲁斋先生”。
国家既有河朔,谴官分道以试选士,中者得占籍为儒,魏人力劝应试,既中 选,留魏三年。自挽鹿车载书,还河内,魏人致仆马不听。入洛求弟衙,得之,自 洛适魏,闻河内政虐,还止苏门。十余年间,虽颠沛流离,行不愧影。其与人交, 中刚外和,一芥取予,必揆于义。人与之居,虽有忮求,驯致俱化。所至学者翕 然归之,察其诚至,始留馆下,既留,诱掖忘倦,身教属属,言教循循,于是师道 日立,友道日亲。在魏友窦默、苏门友姚枢,相与论辨,探幽析微,谐者慑伏。既 得伊洛性理之书,及程子《易传》,朱子《论孟集注》、《中庸》、《大学》、《章句》、 《或问》、《小学》等书。言与心会,召向所从游,教以进德之基,慨然思复三代庠 序之法。甲寅,世祖受地秦中,闻先生名,谴使者徵赴京兆教授,先生避之魏,使 者物色偕行,廉希宪宣抚陕右,传教令,授以京兆提学。卜居雁塔之东,与同志 讲井田之制,买园为义桑会,得请还。
世祖即祚,建元中统,召先生于家,既至谒归,既归复召,至上京入见,上 问:“所学?”以“学孔子”对。留上所无几,以疾还燕。明年自上京召,数有敷对。 时相王文统用事,而先生及姚枢、窦默日被顾问。默在上前屡斥其学术不正,枢 尤以才见嫉。盖窦言本出于先生,文统亦颇疑之,乃奏姚为太子太师、窦为太子 太傅、先生为太子太保,外示尊礼,内欲摈使疏远。姚、窦拜命,将入谢,先生独 毅然辞。谓二公曰:“礼,师傅见太子,位东西向,师傅坐,太子乃坐,今能遽复此 礼乎?否则,师道自我废也。”乃与二公坏制阕下辞。文统闻斯言,遂寝其命。改 授先生为国子祭酒,窦为翰林侍读学士,姚为大司农,先生亟辞以疾,久乃予 告。还河内,既而上京使狎至,应命至燕,病弗能往,至元元年自燕复还。先是 有诏,即家为校,以业来学,乃躬耕里中,未尝以诏示人,至是召入省议事,旋踵 求去。丞相安童来谒,欲勉留之,退谓人曰:“时流皆欲辈行许先生,吾见相去千 百,寻有诏趣赴省。”遂北行,见上檀州。谕之曰:“安童少不更事,卿无负所学, 悉以传之,有嘉谋嘉猷,语使入告。”对曰:“圣人道极高远,学者所得有浅深,然 当罄所知如圣诏,其所不知不敢强也。安童明敏,有操守,告以古人格言,往往 领悟,第恐有间之者,则难行耳。”自是预国大议,时至都堂。扈行上京,咨访日 广,宿卫之士,见先生入对,举手加额,相庆曰:“是欲泽被生民者。”上疏陈五 事,曰立国规模,曰中书大要,曰为君难,曰农桑学校,曰慎微,累数千百言。读 奏未撤,上久听微有倦色,先生即敛卷求退,上肃然,正襟危坐,先生乃再读,读 讫,上嘉纳之。其余论谏,多削其稿,世罕得闻。有顷辞疾,听五日一诣省,赐西 域名药善酒,俄许其还。继诏与太保刘秉忠、左丞张文谦议朝仪官制,多所祥 定。阿合马请建尚书省总六部,与中书角立,上特用先生为中书左丞,先生求面 辞,不得见者再,越数日,奏所议事毕,自陈曰:“臣有三宜辞,一非勋旧,二蔑才 德,三所学迂。恐于圣谟神算,未能尽合。”上曰:“用卿出朕意,无事多让。”先 生辞不已,上命从官掖之起,有旨曰“出”,既出及阕,还奏曰:“陛下令臣出省 耶?”上改容曰:“出殿门耳。”明日又辞。谴近臣合刺合孙先谕止之,强出视事。 至上京,奏论阿合马罔上不道事,不报。因移疾谢机务,丞相难之,御史中丞孛 罗为之请,上恻然,诏子师可谕使举代,对曰:“用人宜出上意,臣下举代,恐开 市恩觊觎之渐。”寻有旨,以国人世胄子弟就学,遂笃意教事。奏门生王梓、刘 季伟、韩思永、耶律有尚、吕端善、姚燧、高凝、白栋、苏郁、姚燉、孙安、刘安中十 二人为伴读,被旨咸驿致之,以先生为集贤大学士兼国子祭酒。先生之为教,精 粗有序,张弛有宜,而必本诸圣贤启迪后学之方。踰年,诸生涵养熏陶,周旋中 礼,讲贯适用。上喜其业成,时自程之。越三岁,以改葬亲丧谒归,属召赴行在, 遂请朝辞以行。上命诸老议其去留,窦默谓“先生出处有关世运,宜成其志”,更 命张文谦问所以告归之意,其对如初,始允。
十三年,诏议改历法,仍拜集贤大学士兼国子祭酒,教领太史院事,十七 年,《授时历》成,以疾屡告,上礼貌隆至,路朝赐杖,内殿赐坐。疾少剧,裕皇在 东宫闻之,为言于上,以驿送还。师可以河东按察副使,改怀孟路总管以便养, 皆东宫请也,且使宫臣谕曰:“先生近医药自辅,无以道不行为忧。”十八年三月 戊戌,薨于私第之正寝,易箦不变,年七十三。是日大雷电,风拔木,城中无贵贱 少长哭于门,商唁于涂,农吊于野,天下识与不识,闻讣慨叹。四月乙酉葬李封 村先茔之南,既葬,四方学者来会,为位哭墓次而去。
先生真知力行,实见允蹈,斋居终日,肃如神明,尝遇迅霆起前,泰宇凝定, 不丧执守。其为学也,以明体达用为主;其修己也,以存心养性为要;其事君也, 以责难陈善为务;其教人也,以洒扫应对进退为始,精义入神为终。虽时尚柄 凿,不少变其规矩也,故君召辄往,进辄思退,方世祖急于亲贤,而先生笃于信 已,以是终无枉尺直寻之意,及夫仕不受禄,人以为高,则喟然叹曰:“甚矣,予 之不幸而有是名也,仕岂有不食君禄者哉?食求无添而已。”伐宋之举,一时名 公卿人售攻取之略,先生言:“惟当修德以至宾服,若以力取,必戕两国之生灵, 以决万一之胜负。”及宋既平,未尝以失计为慊,世祖亦未尝亦是少之。臣常观 三代而下,汉唐君臣,未闻以道统系之者,当世儒宗,或智足与知,仁未足与居 也;宋濂洛数公,克绪斯道,然未闻有得君者。世祖龙潜,诸儒请上其号曰“儒教 大宗师”,呜呼!汉唐宋创业之主,乌得而有是号哉,此天以道统属之世祖也。先 生出际斯运,一时君臣,心以尧舜为心,学以孔孟为学,中外如出一辙。号公鲁 斋先生,呜呼!鲁者,曾子传道之器,历代佐命之臣,虽欲为此号,岂可得也?非 天以道统属之先生乎? 先生之谋国,譬之工师,受命作室,既得大木,不肯斩而 小之,是以宁不受官师之命,而必使学焉后臣之道,无愧于伊尹。宁不预平宋之 功,而必使以德行仁之言,无负于孟轲。故中统至元之治,上有不世出之君,能 表彰其臣继述往圣之志,下有不世出之臣,能赞襄其君宪章往圣之心,于是我 元之宏规,有非三代以下有国家者可以及矣。及夫元贞、大德,高第弟子,彬彬 辈出,致位卿相,为代名臣,皇庆延祐之设科,子师敬参预大政,以通经学古之 制,一洗隋唐以来声律之陋,致海内之士,非程朱子之书不读,又岂非其家学之 效,见诸已试者欤?先生平时,颇病文籍之繁,尝曰“圣人复出,必大芟而治之”。 斯则周衰以来文胜之弊,犹将有以正救于间,是岂浅之为志者乎?
先生讳衡,字仲平,其先河内人。父通,避地河南,隐德弗耀,今赠银青荣禄 大夫,大司徒,追封魏国公,谥惠和,妣李氏,追封魏国公夫人。子四:师可、师 逊、师孚追封魏国公夫人敬氏子,师敬封魏国公夫人贺氏子。先生闺门有礼,中 馈皆贤,事公甚敬。师可由河东按察副使,历卫辉、襄阳路总管、终通议大夫、广 平路总管,赠礼部尚书,谥文简,志趣端正,惜未究用,有文集遗后。师逊、师孚 未仕卒。师敬由监察御史践扬中外,历治书侍御史,吏部尚书,中书参知政事, 国子祭酒,太子詹事,中书左、右丞,两为翰林学士承旨,知经筵事,今由西台中 丞拜御史中丞,阶光禄大夫,明经务诚,学尚节概,肖父风。女三,长适于章儒 者,余早逝。孙男六:长从宪,以荫累迁湖广行省理问,以归德知府致仕;次东 孙,夭;次从宸,积官山南宪检,监察御史,终河东宪副,乃先生之嫡宗孙也;次 从宜,太史院经历,中书省照磨,今翰林国史院经历;次从宣,太保府长史,中书 左三部照磨官;次从宗,章佩监异珍库提点。孙女五:长适广东宣尉使都元帅宁 居仁,封覃怀郡夫人;次适太禧院管勾覃质;次适翰林应奉萧璘;次适宁陵簿张 构;次适阜城尉张恕。曾孙六:长崇祖;次绍祖,秘书著作,从宸之嫡子也;次书 童、文童、礼童、武童。曾孙女四,皆幼。先生有《鲁斋集》及《中庸语意》,门人记 载《语录》行于世。昔王文忠公磐论先生曰:“吾年八十,阅人多矣,平生力学,不 知圣道之所在,非天与幸,几失此人。”大德元年,赠大司徒,谥文正,制词有曰: “圣学方湮,惟洙泗之源是溯,嘉谋入告,非尧舜之道不陈。”至大二年加赠太 傅,追封魏国公,制词有曰:“天非继圣学之坠绪,则不生命世之大才,国欲与王 道以比隆,肆用为烝民之先觉。”姚文公燧作祠堂记则谓:“五百年必有王者兴, 其间必有名世者出,惟公足以当之。”盖太祖皇帝,建国丙寅,而先生生于己巳, 上距宋庆元庚申朱子之卒才十年,当与王之会,续传道之业必有数存焉。世祖 常称其论事多与太祖之言合,至取祖训示之。
玄生晚学陋,何以知先生? 然常诵诸儒之说,而想望其余光焉。先生之于 道统,非徒托诸言语文字之间而已也,盖自慎独之功,充而至于天德王道之蕴, 故告世祖治天下之要,唯曰“王道”,及问其功,则曰“三十年有成,是以启沃之 际,务以尧舜其君、尧舜其民为己任,由其真积力久,至诚交孚”。言虽剀切,终 以无忤。至于其身之进退,则凛然万夫之勇,何可以利禄诱而威武屈也? 晚年 义精仁熟,躬备四时之和,道出万物之表,无事而静,则太空晴云,卷舒自如,应 物而动,则雷雨满盈,草木甲拆,事至而不疑,事过而无迹。四方之人,闻之而知 敬,望之而知亲,近之而知爱,远之而知慕,求其所以然,则惟见其胸中磅礴浩 大。人欲净尽,天理流行,动静语默,无往而非斯道之著形也。又尝窃论之,先 生天资之高,固得不传之妙于圣贤之遗经,然纯笃似司马君实,刚果似张子厚, 光霁似周茂叔,英迈似邵尧夫,穷理致知择善固执似程叔子、朱元晦,至于体用 一原,显微无间,超然自得于不动而敬、不言而信之域者,又有濂洛数君子所未 发者焉。宜夫抗万钧之势而道不危,擅四海之名而行无毁,近代元丰之异论,淳 熙之纷争,先生处之,宁有是哉?
臣玄再拜稽首,铭曰:“世降邃古,大朴日雕,天吏不作,治教寂廖,帝恫我 民,眷求有德,世祖齐圣,作其建极,臣有许公,身任斯道,为仁肫肫,制行慥慥, 昔公在野,世难荐臻,精义致用,曲蠖之伸,心乐则颜,志任则伊,朝夕思惟,天 将启之,朋来远方,以辨以问,会融一贯,冰释理顺,世祖居潜,时号儒宗,多士 既归,功德日崇,召公起家,斯世将泰,灼知俊心,天地正大,既握乾符,尊履五 位,利见大人,乃在九二,覃怀之居,轺车十来,屡进亟退,求福不回,论议上所, 德容休休,献可替否,言直以遒,上曰仲平,汝佐朕丞,其悉尔学,资朕股肱,惟 诚惟一,以结主知,惟明惟哲,其止也时,初问伐国,对不以兵,上远公猷,不在 宋平,官盛既廪,公耻素餐,敬事后食,匪为苟难,近臣贵胄,世荷国宠,我淑以 道,国收其用,小学功垂,大学陵节,我教多术,循循无越,惟圣有谟,载范其驱, 以步以趋,畴敢侮予,自古在昔,气化惟移,仁人之兴,为世胜衰,凡今有生,孰 司荣悴,惟道为大,与天罔坠,世祖继天,惟天生贤,道统有在,民群赖焉,有德 有言,有子有孙,皇命作诔,赠厥永存。
至元元年,岁次乙亥,冬十一月己卯朔,二十六日甲辰,第四子光禄大夫、 御史中丞师敬立于石。


翰林直学士、中大夫、知制诰、同修国史、国子祭酒、臣欧阳玄奉敕撰
翰林侍讲学士、通奉大夫、知制诰、同修国史、知经宴事、臣张起岩奉敕书
奎章阁学士、院承制学士、中大夫兼经宴官、臣尚师简奉敕篆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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