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经》五篇在《山海经》全书中有比较独特的地位,它是《山海经》中唯一一部
不是完成于楚人之手的著作。其成书的时间可能也是《山海经》各部分中最晚的一部。
(一)《荒经》为刘秀校书时所纂入
《荒经》五篇为刘秀校书时所纂入,这在清代学者中已经得到证明和承认。毕沅所
举理由有二:一是《汉书·艺文志》形法家有《山海经》十三篇,毕沅说:“班固作
《艺文志》取之《七略》,而无《大荒经》以下五篇也。”二是毕沅注意到目录下有旧
注说:“此《海内经》及《大荒经》本皆进在外。”毕沅说:“其云:‘此《海内经》
及《大荒经》本皆进在外。’言《山海经》古本十三篇,刘秀校进时又附五篇于後,为
十八篇也。”
郝懿行也说:“古本此五篇皆在外,与《经》别行,为释《经》之外篇。”郝氏认
为目录下的注文是郭璞所书,说:“据郭此言,是自此以下五篇皆後人所述也。但不知
所自始。郭氏作注亦不言及,盖在晉以前,郭氏已不能详矣。”
袁珂先生认为此五篇是郭璞搜罗进来的。我们前面已考证过郭璞之前曾有多人注过
此书,其格式不同。今按《大荒南经》:“有恝恝之山。又有蒲山,澧水出焉。又有隗
山,其西有丹,其东有玉。又南有山,漂水出焉。”“恝恝之山”句後注“音如券契之
契”,澧字後注“音礼”,“又有隗山”句後注“音如隗嚣之隗”,“漂水出焉”句後
注“音票”。音注或在句後,或在字後,格式不同,《海内经》也有类似格式不同之注
文,说明《荒经》五篇郭璞之前即已有人作注,当非郭璞搜罗进来的。
毕说刘秀附入当是正确的。刘秀《表》文说:“今定为一十八篇,已定。”这十八
篇与《七略》、《艺文志》十三篇的区别无疑就是这五篇《荒经》。所谓“ 《大荒经》
以下五篇”在刘秀等第二次校进之前,一直作为独立之书单独流传,至刘秀二次校此书
时始得收入。
通过以上分析,可以说,《荒经》和《五臧山经》、《海外四经》、《海内四经》
三部分一样,本来都是独立的一书,並长时期单独流传。
(二)《荒经》与《海经》关係分析
《荒经》五篇与《海外四经》和《海内四经》的密切的关係,是前人都已注意到
的。我们认为,《荒经》五篇是《海外四经》和《海内四经》流传到别的宗族部落後变
異较大的别本。
1.《荒经》与《海经》出于共同的祖本
毕沅、郝懿行都认为:《大荒经》以下五篇,“为释《经》之外篇。”袁珂先生则
认为正好相反,是《海外》、《海内》诸经释《荒经》以下五篇。但《荒经》与《海
经》固然有许多相同的条目,但也有很多条目並不互见,认为何《经》释何《经》似都
不够准确。
顾颉刚先生《中国上古史研究讲义》说:“ 《海经》又可分为两组,一组为《海外
四经》与《海内四经》,一组为《大荒经》与《海内经》。这两组的记载是大略相同
的,它们共就一种图画作为说明书,所以可以说是一件东西的两本记载。”
我们以为,顾先生此说是比较接近事实的。《荒经》五篇,与《海外四经》、《海
内四经》八篇出于共同的祖本。但由于二书长期分别流传,在流传中皆有所增益,各自
都发生了较大的变異。
2.《荒经》与《海经》異同分析
为确认二者之间的关係,我们进行了定量比较。
比较之前,需先确认《荒经》与“海经”的分节。例如,《大荒经》,各本分节皆
不同,宋本为90节,毕本沅119节,郝本125节,袁珂本149节。为避免对比得出不确切的
结论,以下取分节最细的袁本。
袁本《海外四经》为79节,《海内四经》为81节(不含古《水经》),《大荒经》
为149节,《海内经》为39节。
《海外四经》重见于《大荒经》的为45节,《海内经》的为4节,合计49节,占79节
的62%;《海内四经》重见于《大荒经》的为12节,重见于《海内经》的为10节,合计22
节,占81节的27%。以上重见共71节,占“海经”合计160节的44%。
《大荒经》重见于《海外四经》的有51节,《海内四经》的4节,合计63节,占149
节的42%。而《海内经》重见于《海外四经》的为4节,《海内四经》的12节,合计16
节,占39节的41%。以上共79节,占《荒经》188节的42%(相关考证有分析详表,兹不
赘)。
以上两书互见之节数不同,是因为此书之一事,在另一书可能在数节都有所反映。
如《海外北经》有“共工之臣相柳”一节,在《大荒北经》除了“共工之臣相繇”外,
还有“共工之台”,《大荒西经》又有“禹攻共工国山”。故在前者为一节重见于後
者,而後者则为三节重见于前者。
总的统计,二者之互见的均在40%。以上(如果采用他本所分节数对比,这个比例还会
更高)。特别是《海外四经》,见于《荒经》者竟达62%,这就说明二者之关係密切。我
们以为其原因是二书当出于同一古本,也就是二者有共同的祖本,所以有大约将近一半
或一半以上的内容是互见的。
3.《荒经》、《海经》增益不同
但是,我们也应看到二者不重见的部分也有相当大的比例。进一步分析,这些不重
见的部分是由于《海外四经》和《海内四经》与《荒经》五篇在其分别流传中各自的增
益不同造成的。
如前述,《海外四经》袁本为79节,《大荒经》为149节,节数多出了近一倍。《海
外四经》见于《荒经》的为62%,反之,《大荒经》见于《海经》的也有42%。就是说,
从节数看,《大荒经》的增益部分要比《海外四经》为多。
但是,《海内四经》不计古《水经》就有81节,而《海内经》只有39节,前者是後
者的二倍多。而且《海内四经》重见于《荒经》的内容仅为27%。显然,《海内四经》增
益的内容较《荒经》为多。
细读《海内四经》,远没有《海外四经》系统,此书篡乱较多,正如徐旭生先生指
出:“流沙、昆仑、大夏,月支诸地可入《海内东经》,即其显例。”四经之中,尤以
《东经》最为严重。故徐先生又说“岷三江”以下“想系经文脱落,後人乃从各方乱集
强补,痕迹俨然,指出非难。”
可能由于《海内四经》阙佚的内容较多,特别是《海内东经》几乎全部散佚了。所
以,“海经”二书流传到别部逐渐合併改编为《荒经》的时候,《大荒经》还保留着
《海外四经》原来分为四篇的格局,而《海内四经》已经无法保留原来格局,所以就编
成了《海内经》一篇。
(三)《荒经》增益变化内容分析
《荒经》增益变化的主要内容分析如下。
1.使四鸟虎豹熊罴
《大荒四经》有一句很奇怪的话,叫作“使四鸟”,此语共十一见,四经皆有。其
中《东经》最多,六见。在这六见中,有三处作“使四鸟:虎、豹、熊、罴。”所谓
“四鸟”,指的就是“虎、豹、熊、罴”。其实,这里所说的虎豹熊罴,当是指这四种
动物图腾。郝懿行说:“经言皆兽,而云‘使四鸟’者,鸟、兽通名耳。”鸟与兽是两
类不同的动物,即使是通名,在别的古书中,多以兽为动物通名。《荒经》以鸟作为动
物的通名是十分罕见的。《左传》昭十七年,郯子说:“我高祖少皥挚之立也,鳯鸟适
至,故纪于鸟,为鸟师而鸟名。”叙述了少昊鸟图腾部落的组织结构。《荒经》之所以
用“鸟”作为动物的通名,而以东方为多,说明其作者使用的当是东方少昊鸟图腾部落
以鸟为尊的习惯用语。
2.《荒经》四方次序和四方名与商文化
《五臧山经》和《海外四经》、《海内四经》的四方次序都是以南、西、北、东为
序。只有《荒经》不同,蒙文通先生《略论<山海经>的写作时代及其产生地域》已注
意及此,说:“ 《大荒经》部分稍異,它的排列顺序与《尚书》、《周礼》、《墨子》
等书相同,是以东、南、西、北为序。”又说:“四方方名排列顺序的不同,虽然只是
一个习惯问题,但它却同时是文化传统不同的一个反映。”
《荒经》东南西北的顺序是从何而来的呢?
胡厚宣先生在《甲骨文四方风名考证》(《甲骨文商史论丛初集》上海书店影齐鲁
大学国学研究所1944年版)中例举了两片比较完整的关于四方名和四方风名的卜骨和龟
版,都是以东西南北为序。这大约就是《荒经》次序的来源。
胡文又引用了《大荒经》的四方名和四方风名,说:“《山海经》之某方曰某,来
风曰某,完全与甲骨文之四方风名完全相合。惟甲骨文仅言四方名某,风曰某,在《山
海经》则以四方之名为神人,故能出入风,司日月之长短。此其異耳。”
胡先生还考证了《尧典》之四方之民及鸟兽名,说:“ 《山海经》至少《大荒经》
者,由此四方风名观之,其时期当较《尧典》为益接近于早期甲骨文,即武丁之时代。
在《大荒经》中四方风名当与甲骨文字略同,至《尧典》则已有蜕变,是亦不能为东汉
之伪书也。”“盖据吾人今日所知《尧典》一篇纵有若干孟子、荀卿以後乃至秦之色
彩,然其中有不少地方亦确有远古史料之根据。”
胡先生之说甚皜。然则《荒经》之四方顺序、四方名和四方风名乃是继承了商人的
称谓,是商文化的遗存。
不仅如此,《荒经》中记录日之所出和日之所入之山各七。《东经》言日月所出之
山有:大言、合虚、明星、鞠陵于天(折丹)、孽摇頵羝(汤谷、扶木)、猗天苏门、
壑明俊疾。《西经》言日月所入之山有:方山、丰沮玉门、龙山、日月山、鏖鏊鉅、常
阳之山、大荒之山。比起《海经》,这显然是一种进步。
卜辞中也多有祭祀日出、日入的记载:
乙巳卜,王宾日,弗宾日。(佚存,872)
丁巳卜,又出日。(佚存,407)
丁巳卜,又入日。(佚存,407)
……出入日,岁三牛。(粹编,17)
关于日之出入,亦见于《尧典》:“分命羲仲,宅嵎夷,曰暘谷,寅宾日出,平秩
东作。……分命和仲,宅西曰昧谷,寅饯入日,平秩西成。”是羲和之族亦主管祭祀日
出、日入。
《殷墟书契粹编》考释说:“殷人于日之出入均有祭,盖朝夕礼拜之。《尧典》
‘寅宾出日’ ,又‘寅宾入日’ (此据今文,伪古文改入为纳),分属于春秋;礼家有
春分朝日,秋分夕月之说,均是後起。”
《荒经》记日月出、入之处各有七处之多,似与殷人朝夕祭拜之义近,《尧典》虽
是後出,盖羲和亦是少昊一族。《荒经》所记日月出入之说当是上承殷人,並且早于
《尧典》。
3.《荒经》帝称分析
《荒经》所增益的最重要的内容之一就是帝称和帝系。
蒙文通、袁珂先生都曾把《山海经》中的帝称作为考证作者的一个依据。但各自统
计得出的结论却不同。蒙先生《略论<山海经>的写作时代及其产生地域》认为:
“《山海经》也是以帝俊为中心,而《世本》(包括《竹书纪年》、大戴礼、《史记》
等中原传统文化)以黄帝为中心。”袁先生《<山海经>写作的时地及篇目考》则认
为:“总共记叙黄帝的事是二十三处,连颛顼事十六处共是三十九处。……帝俊在《山
海经》里算是显赫的大神,事迹凡十六见,但是和黄帝颛顼相比,也还是瞠乎其後了。
如果说《山海经》里有主神的话,黄帝和颛顼实在该算是《山海经》的主神。”二者分
析结果不同。
我们发现,二先生的统计都是将全书一並计算的。但实际在《山海经》的各个部分
中,帝称的使用是不同的,用全书综合统计的方法以作分析似乎不妥。应当分别统计。
我们重新作了统计。以下统计以每节文字为单元,同一节中出现多次的算一处。如
《大荒北经》:“有人衣青衣,名曰黄帝女魃。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乃令应龙攻之冀
州之野。应龙畜水,蚩尤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黄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杀蚩
尤。魃不得复上,所居不雨。叔均言之帝,後置之赤水之北。”此节中黄帝凡四见,
“帝”字一见,此“帝”似亦当指黄帝,本表统计只作为黄帝一处。又一节之中言多帝
的,如《海内北经》:“帝尧台、帝喾台、帝丹朱台、帝舜台,各二台,在昆仑西
北。”出现四帝,各计为一处。对于帝台、帝女、帝屋、帝苑、帝菌等,未具体指为何
帝,一律只按泛言“帝”字统计。另外,轩辕一称无帝字,是否即黄帝,近代学者认识
不一,故把轩辕单独列示。统计结果如下:
篇名 | 帝 | 黄帝 | 炎帝 | 帝俊 | 颛顼 | 太昊 | 少昊 | 帝江 | 帝尧 | 帝誉 | 帝舜 | 帝丹朱 | 合计 | 轩辕 | 总计 |
四方山经 | 6 | 1 | 1 | 0 | 0 | 0 | 1 | 1 | 0 | 0 | 0 | 0 | 10 | 2 | 12 |
中山经 | 11 | 0 | 0 | 0 | 0 | 0 | 0 | 0 | 0 | 0 | 0 | 0 | 11 | 0 | 11 |
山经小计 | 17 | 1 | 1 | 0 | 0 | 0 | 1 | 1 | 0 | 0 | 0 | 0 | 21 | 2 | 23 |
海外四经 | 5 | 0 | 0 | 0 | 1 | 0 | 0 | 0 | 2 | 1 | 0 | 0 | 9 | 2 | 11 |
海内四经 | 2 | 0 | 0 | 0 | 0 | 0 | 0 | 0 | 1 | 1 | 5 | 2 | 11 | 0 | 11 |
海经小计 | 7 | 0 | 0 | 0 | 1 | 0 | 0 | 0 | 3 | 2 | 5 | 2 | 20 | 2 | 22 |
水经 | 0 | 0 | 0 | 0 | 1 | 0 | 0 | 0 | 0 | 0 | 1 | 0 | 2 | 0 | 2 |
山海合计 | 24 | 1 | 1 | 0 | 2 | 0 | 1 | 1 | 3 | 2 | 6 | 2 | 43 | 4 | 47 |
荒经合计 | 6 | 8 | 3 | 17 | 14 | 2 | 4 | 1 | 1 | 1 | 6 | 0 | 63 | 2 | 65 |
总计 | 30 | 9 | 4 | 17 | 16 | 2 | 5 | 2 | 4 | 3 | 12 | 2 | 106 | 6 | 112 |
全书帝称凡百零六处,在各部分的分布是不同的。《五臧山经》帝称21处,《海 经》帝称20处,古《水经》帝称2处,而《荒经》却有63处之多,占全书帝称的60%,约 为《五臧山经》或《海经》的三倍。
不仅帝称在各部分之间分布很不均匀,具体的帝称也是不同的。
《五臧山经》与《海经》合计帝称43处,泛称“帝”而不指名的就有24处,占大 半。而《荒经》泛称只有6处,不及《荒经》帝称63处的十分之一。
帝俊和黄帝主要都分布在《荒经》五篇中。如果我们承认《西次三经》之黄帝是後 人所附益的话,则帝俊和黄帝都只分布在《荒经》。傅斯年先生曾注意到帝俊问题, 说:“我们可说帝俊竟是《大荒东经》中唯一之帝。”(《夷夏东西说》)
《荒经》五篇中帝俊17处,帝颛顼14处,黄帝8处,帝舜6处,炎帝3处,少昊3处, 餘皆一二处。可以说帝俊是《荒经》的“主神”,帝颛顼次之,再次则为黄帝。
4.帝俊创世纪神话与商人之祖宗神地位
帝俊是《荒经》中最主要的“帝”。《荒经》中还记载了帝俊的创世纪神话。
其实在《海经》中也有创世纪神话。《海外北经》曰:“锺山之神,名曰烛阴。视 为昼,瞑为夜,吹为冬,呼为夏,不饮不食不息。息为风。身长千里,在无䏿之东。其 为物,人面蛇身,赤色。居锺山下。”这是龙图腾祝融部落的一个创世纪神话。由于楚 族是祝融部落的一支,所以在楚人的作品中保存了祝融部落的创世纪神话。
由于《荒经》出于《海经》的祖本,故仍然保留了《海经》祝融部落的创世纪神 话,称之为烛龙。但《荒经》又增加了有关帝俊的创世纪神话。在《荒经》中,帝俊是 日、月和海神禺号之父。
《大荒南经》:“东南海之外,甘水之间,有羲和之国,有女子名曰羲和,方浴日 于甘渊。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
《大荒西经》:“有女子方浴月。帝俊妻常羲,生月十有二。此始浴之。”
《海内经》:“帝俊生禺号”,禺号为东海神。
这实际是一种不同于祝融部落的创世纪神话。帝俊及其创世纪神话只见于《荒经》 而不见于《山经》和《海经》,这就说明有关帝俊的创世纪神话为《荒经》作者所增。
由于文化的交融,羲和、常羲的神话也曾流传到楚人那里,但却早已发生了变異。 《天问》说:“羲和之未扬,若华何光?”《离骚》说:“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 勿迫。” 《天问》又说:“白蜺婴茀,胡为此裳?(旧作堂,此从拙校,另有专著,不 赘。)安得夫良药,不能固藏?”在楚人那里,帝俊一族的创世纪神话已经变成了自然 神神话。羲和从太阳的母亲变成了太阳的车夫,女神也变成男神。嫦娥即常羲,演变成 后羿的妻子,偷食了不死药,奔上月亮,从月亮的母亲变成居于月中的女神。虽然还是 日神和月神,但已失去了创世纪神话的本来面貌。
《荒经》中保留的却不是楚人变異後的自然神神话,而是原始的帝俊创世纪神话, 这就说明《荒经》虽出于“海经”的祖本,但却非成于祝融後裔之手,而是成于帝俊後 裔之手。在《荒经》中,帝俊的後裔在楚人的《海经》基础上又增加了本族的神话,这 也是《荒经》所保存的神话为什么特别多的缘故。
除了创世纪神话外,帝系是《荒经》一个不同于《海经》的重要内容。《海经》言 帝而不言帝系。《荒经》不仅多言帝系,而且以关于帝俊的世系为主,为十一处。在帝 俊後裔的眼中,帝俊又是许多氏族或部落之共祖,也就是众多部落的祖宗神。
帝俊可以生帝鸿混沌:“有白民之国。帝俊生帝鸿,帝鸿生白民。白民销姓。” (《大荒东经》)
可以是姜姓的四岳或炎帝:“帝生黑齿。姜姓。黍食。使四鸟。”(《大荒东 经》)
可以是姚姓的帝舜:“帝俊妻娥皇,生此三身之国。姚姓,黍食,使四鸟。” (《大荒南经》)
可以是姬姓的周人之祖:“有西周之国,稷弟曰台玺,姬姓,食谷。有人方耕,名 曰叔均。帝俊生后稷。稷降以百穀,生叔均。叔均是代其父及稷播百谷。始作耕。” (《大荒西经》)
可以是任姓太昊之裔的先祖:“有儋耳之国,任姓,禺号子,食谷。有牛黎之国。 有人无骨,儋耳之子。有继无民。继无民任姓,无骨子,食气、鱼。又有无肠之国。是 任姓,无继子。”(《大荒北经》)”
可见帝俊的至高无上的上帝地位。
帝俊,据王国维先生《卜辞中所见殷先公先王考》考证,卜辞中的,释夋,即帝 俊。是为殷人的上帝。(静安先生又认为即是帝喾。我们以为,所谓帝喾名夋,只是皇 甫谧的一种解释,是後人重编帝王系谱的结果,当以先生前一说为是。)卜辞多言高祖 夋,其字上部是一鸟首,下部则是鸟足。《诗》:“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玄鸟为商 祖。据《左传》玄鸟乃是少昊鸟图腾部落的一族,其作鸟首正合。这与卜辞中鸟图腾部 落后裔的殷人将其作为祖宗神奉祀也是一致的。
《荒经》帝俊与鸟有着密切的关係,《大荒东经》说:“有五彩之鸟,相乡棄沙, 惟帝俊下友。帝下两坛,采鸟是司。”又《荒经》多言“使四鸟:豹虎熊罴。”把兽称 为鸟,当是鸟民的习称。盖鸟民以鸟为动物的统称,故称四兽为鸟。
帝俊不见于《五臧山经》及《海经》,而独独在《荒经》中占有如此崇高的地位, 说明《荒经》中与《海经》不同的这些神话记载,当是其书在鸟图腾部落後裔中流传时 所增益。
5.《荒经》中的颛顼与少昊的地位
《荒经》中地位仅次于帝俊的要算帝颛顼了,共十四处。在《荒经》中,颛顼与帝 俊的关係是很密切的。《大荒北经》“附禺之山,帝颛顼与九嫔葬焉。……丘方圆三百 里,丘南,帝俊竹林在焉。……丘西有沈渊,颛顼所浴。”
《大荒西经》说:“颛顼生老童,老童生重及黎。”所谓重及黎,是指颛顼部落联 盟有重和黎两个子部落。《左传》少昊四叔,其首曰重,重即指以鸟为图腾的少昊部 落,黎即指以龙蛇为图腾的祝融部落。颛顼时代,这两大部落结成了一个非血缘大部落 联盟。颛顼既是这个大部落联盟之称谓,也是这个联盟的首长之称谓。传之後世,少昊 部落和祝融部落的後裔常常都奉颛顼为先祖。所以在龙蛇图腾部落和鸟图腾部落的後裔 中,颛顼都有着较高地位也就不难理解了。
少昊在《荒经》中虽然只有四见,但却突出了其与颛顼和帝俊的关係。
《大荒东经》第一节就说:“东海之外大壑,少昊之国。少昊孺帝颛顼于此。”郝 懿行说:“此言少昊孺养帝颛顼于此。《初学记》卷九引《帝王世纪》云:‘颛顼生十 年而佐少昊。’《鬻子》书云:‘颛顼生十五而佐少昊。’义皆与此合。”少昊部落是 一个久远的部落,在颛顼时代前已经存在。《左传》又言少昊之虚为空桑,或曰穷桑, 地在今山东曲阜,也与《大荒东经》相合。考古发掘之大汶口文化,即是少昊部落的遗 存。
《大荒南经》说:“有襄山,又有重阴之山。有人食兽,曰季釐。帝俊生季釐,故 曰季釐之国。有缗渊,少昊生倍伐,倍伐降处缗渊,有水四方,名曰俊坛。”缗,即有 缗国,地在今山东济宁、金乡一带。说明少昊与帝俊的密切关系。
6.《荒经》之黄帝帝系
《荒经》之帝系,除了前言帝俊世系,还有一个重要的帝系就是黄帝世系。
《荒经》大部分世系是散见于山、国的记载之中,但《海内经》自“炎帝之孙伯 陵”以下十节(实际应分为十二节)318字,占此篇字数的近三分之一,不言地理,只言 帝系,是其特異之处。
《海内经》有一节言“禹鲧是始布土,均定九州”,又一节言“洪水滔天,鲧窃帝之 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杀鲧于羽郊。鲧复生禹。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 州。”二节所言一事,却分在两处,可见《海内经》十二节帝系,非一时一人增補。
又,《荒经》所言黄帝世系与前所言帝俊世系似乎是矛盾的。《海内经》说:“帝 俊生禺号”,《大荒东经》却又说:“黄帝生禺䝞,禺䝞生禺京。禺京处北海,禺䝞处 东海,是为海神。”䝞一作号,禺䝞即禺号。
以上四事也说明,《荒经》之帝系显然是後来陆续附益的,而且並非一人一时所增 补的。
战国至汉初言帝系者,当推《大戴礼》和《世本》。二者皆以黄帝为诸帝之首。 《荒经》黄帝世系与《大戴礼》和《世本》世系不同。
《海内经》:“黄帝妻雷祖,生昌意。昌意降处若水,生韩流。韩流擢首谨耳,人 面豕喙,麟身渠股,豚止。取淖子曰阿女,生帝颛顼。”《大戴礼》说:“颛顼,黄帝 之孙,昌意之子也。”二者差了一世。
《海内经》:“黄帝生骆明,骆明生白马,白马是为鲧。” 《大戴礼》说:“宰我 曰:‘请问禹?’孔子曰:‘高阳之孙,鲧之子也。’”鲧由黄帝之孙,降而为颛顼之 子,二者差了两世。
此外如犬戎、北狄在《荒经》也都是黄帝之裔。
帝系与王系不同。如《史记》殷王之世系,经王国维先生考证,已经证实是基本正 确的历史记载。而帝系则是春秋以後,特别是战国以来,被後人整理出来的,即所谓 “层垒”造成的古史。
蒙文通先生说:“如以中原传说的其它世系关係来理解帝俊,则将发生更大的混 乱。章太炎先生曾说过:‘帝俊生中容,高阳也;帝俊生帝鸿,则少典也;帝俊生黑 齿,姜姓,则神农也;帝俊妻娥皇,则虞舜也;帝俊生季釐、后稷,则高辛也。’帝俊 自帝俊,帝喾自帝喾,《世本》自《世本》,《山经》自《山经》,本来各是一个系 统,合之则两伤,分之则两全,在这里是非常明显的。”
又《荒经》多言某人始作某物或某事,也很类似于《世本》之“作篇”,但其所言 这些科技和文化的发明人又多与《世本》不同。蒙文通先生曾列表比较,兹不赘引。
其所以不同,可能有两个原因。一是其说出于不同宗族;二是《荒经》与《大戴 礼》、《世本》相比,似乎前者尚属草创,而後二者更为系统。
(四)《荒经》的作者疑为秦人
以上帝俊和黄帝两种不同的帝系集中在《荒经》中,是一个奇怪的组合。为什么 《荒经》中会出现这种奇怪的组合呢?
前已讨论,我们认为《海外四经》和《海内四经》当为楚人所作,《五臧山经》其 书完成亦当出于楚人之手。然而通过以上分析,《荒经》一方面以鸟为尊,盛称帝俊, 又与颛顼和少昊有着密切的关係,还继承了殷人的四方名和四方风名以及祭祀日出日入 之俗;另一方面又记录了黄帝帝系较原始的版本。《荒经》所增益的这些内容皆非楚人 所能附益的。相比较而言,似乎只有秦人能同时具备这两个条件。
《史记·秦本纪》说:“秦之先,帝颛顼之苗裔孙曰女修,女修织,玄鸟陨卵,女 修吞之,生子大业。大业取少典之子曰女华,生大费。……是为柏翳。舜赐姓嬴氏,生 子二人,一曰大廉,实鸟俗氏;二曰若木,实费氏。其玄孙曰费昌,子孙或在中国,或 在夷狄。”其後有非子,居犬丘,是为秦人之祖。至周幽王之乱,“襄公以兵送周平 王,平王封襄公为诸侯,赐之岐以西之地。”秦之先祖属玄鸟氏族,而玄鸟为少昊部落 之一族,少昊部落则是颛顼部落联盟的一部。所以秦人既称颛顼之苗裔,也是少昊之苗 裔。
《诗·商颂·玄鸟》说:“天命玄鸟,降而生商。” 《天问》说:商祖“简狄在台 喾何宜,玄鸟致诒女何喜?” 《史记·殷本纪》也说简狄吞食燕卵而生商祖契。又据 《秦本纪》秦祖“费昌当夏桀之时,去夏归商。为汤御,以败桀于鸣条。大廉玄孙曰孟 戏、中衍,鸟身人言。帝太戊闻而卜之使御,吉。遂致使御而妻之。自大戊以下,中衍 之後,遂世有功,以佐殷国,故嬴姓多显,遂为诸侯。”是秦人与商人同祖,又本为商 朝世臣。所以,卜辞称高祖夋,秦人亦盛称帝俊。秦人继承並记录了殷人的四方名与四 方风名,都是很自然的。
袁珂先生说:“在战国时代,实际上只有秦楚两国相传是颛顼之裔(《史记·秦本 纪》:‘秦之先,帝颛顼之苗裔’),而秦却不具除此证以外其它诸证所说的条件。” 袁先生虽然也注意到《荒经》帝俊、王亥“都是殷民族奉祀的祖先和神祗”,却归结为 “想来就是接受了殷文化影响的楚国某些地区的人的作品”。
然而,古者“神不歆非类,民不祀非族”。有关楚人的一切记载中都没有帝俊的痕 迹。我们前面也分析了《荒经》所载羲和常羲的原始神话与楚族中“接受了殷文化影 响”而形成的羲和常娥神话之间的区别,所以《荒经》不可能是楚人之作。袁说的结论 似乎不然。
黄帝之说,《诗》《书》《易》皆不载,较早见于《左传》晉臣及鲁之郯子之言, 《国语》亦以晉鲁之语为多。《逸周书》则升华为“昔天之初”的蚩炎黄大战。《国 语·鲁语上》说:“有虞氏禘黄帝而祖颛顼,郊尧而宗舜;夏后氏禘黄帝而祖颛顼,郊 鲧而宗禹;商人禘舜而祖契,郊冥而宗汤;周人禘喾而郊稷,祖文王而宗武王。” 《礼 记·祭法》说略同。然而载籍却少有真正的祭祀黄帝之实事。
《史记·封禅书》记载了秦人祠帝的历史:“秦襄公既侯,居西垂,自以为主少暤 之神,作西畤,祠白帝。……其後十六年,秦文公东猎汧渭之间卜居之而吉。文公梦黄 蛇自天,下属地,其口止于鄜衍。文公问史敦,敦曰:此上帝之徵,君其祠之。于是作 鄜畤,用三牲,郊祭白帝焉。”其後“秦宣公作密畤于渭南,祭青帝。……其後百餘 年,秦灵公作吳阳上畤,祭黄帝。作下畤,祭炎帝。”原来真正实际祭祀黄帝的乃是秦 人。秦灵公在位为前424至前415年,尚属战国的前期。
《左传》僖十年:“郯子曰:‘吾祖也,我知之。昔者,黄帝氏以云纪,故为云师 而云名。炎帝氏以火纪,故为火师而火名。共工氏以水纪,故为水师而水名。大皞氏以 龙纪,故为龙师而龙名。我高祖少皞挚之立也,风鸟适至,故纪于鸟,为鸟师而鸟 名。’”黄帝与少昊显然不是一个部落。“神不歆非类,民不祀非族。”这在春秋时期 还是一条定律,至战国时期,这种祭祀的界限已被打破,才有秦人祀黄帝之事。
因此,我们怀疑,既属鸟图腾部落之裔,又继承了殷人文化,並较早祭祀黄帝的秦 人,才是《荒经》的真正作者。《荒经》的增益可能是陆续的,其完成的时间大约已是 战国前期。所以,《荒经》的源头虽然同于《海经》,却是最晚完成,也是最晚併入 《山海经》一书的一部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