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寒论》六经下篇
2016-07

喜多村之言,可谓深切著明。然古人创此学说,究何所根据? 古人已知人 身有脏腑,何以不言脏腑而言六经? 六经之在人身,究在何处,可以明白为之 界说乎? 此皆医家所当切实研究,而不容小有含糊者也。前于拙著《群经见智 录》已略言《内经》五行之理,兹复申言吾意,以解释《伤寒》六经。若以吾 下方所言与《群经见智录》所言互相参证,更合之喜多村之说,则临证时可以 胸中了了,指下无疑。
今问六经何自来乎? 曰来从六气。六气何自来乎? 曰来从四时。四时有温 凉寒暑,万物以生长收藏。人处四时之中,每一时期,有一时期特殊之感觉。 春夏和煦,秋冬凛冽,此其常也,反常则病。六气曰风寒暑湿燥火。风非空气 动之风,寒非直觉之寒,火非燃烧物质之火。《内经》曰:风胜则动,寒胜则 痛,暑胜则浮,燥胜则干,湿胜则濡泻。风寒燥湿乃气候之名词,动痛濡泻乃 人体所标著,此必天人相合而后见者。故问六气为何物,则径直答曰:六气 者,人体感气候之变化,而著之病状。六经之三阳三阴,非与脏腑配合之谓 也。谓太阳是膀胱、少阳是胆、厥阴是肝,无有是处。肾与膀胱相表里,太阳 可直传少阴。肝与胆相表里,少阳何以不直传厥阴? 脾与胃相表里,阳明何以 不直传太阴? 仲景辨太阳之病,项背强痛,或恶寒,或恶风;少阳寒热往来; 少阴蜷卧,但欲寐。与肾与膀胱与胆何与? 故问六经为何物,则径直答曰:六 经者,就人体所著之病状,为之界说者也。是故病然后有六经可言,不病直无 其物。执不病之躯体而指某处是太阳,某处是阳明,则不可得而指名。
然则何解于《灵枢》之经络? 曰:经络云者,亦病而后有者也。《内经》 言阴阳,是有其物也。岐伯曰:阴阳者,数之可千,推之可万,而循环回转, 道在于一,以无为恬澹,纯任自然,为养生之极则(说详《见智录》)。是不 病之先,并无阴阳之明证也。阴阳且无有,更何有于经络? 《灵枢》经脉,以 病状言之,可以得其仿佛;以解剖图案比对,转无一相合者。例如阳明病有鼻 孔干、眼眶酸楚、头痛、牙龈肿痛、发颐、绕脐作痛诸证, 《灵枢·经脉篇》 则云:足阳明之脉起于鼻之交頞中(所以鼻孔干),旁纳太阳之脉(足太阳脉 起于目内眦,所以眼眶酸楚),下循鼻外,上入齿中,循颊车(所以牙龈肿痛、 发颐),上耳前,过客主人,循发际,至额胪(所以头痛);其直者,从缺盆下 乳内廉,下挟脐(所以绕脐作痛)。其他各经类此者正多,唯仅就伤寒言之, 不过十之四五合者,其余十之五六皆非伤寒病所能见者。以今日解剖之动静脉 证之,乃无一相合,则经络之为物,亦等于伤寒六经必病而后见,甚明显也。
《灵枢·经别篇》云:手阳明之正,下走大肠,属于肺;手太阴之正,入 走肺,散之大肠。此所谓肺与大肠相表里也。证之实地解剖,肺与心有密切关 系(参观三卷心房造血节),似可云心肺互相表里。又血中废料,在肺中由别 道输入小肠,排泄于体外。即让一步说,亦当云肺与小肠相表里,似大肠决无 与肺相表里之关系。
然《伤寒论》之葛根汤有可异者,头痛、项强、恶风、 〔1〕,此为太 阳病,亦躯体外面皮毛上事。太阳阳明两经合病则自利,自利乃大肠病。太阳 主皮毛,亦曰肺主皮毛,太阳与阳明合病而见大肠之自利,正与“阳明之正, 下走大肠,属于肺”及“太阴之正,走肺,散之大肠”之文合。然自病证言 之,一为恶寒,一为下利,是绝不相蒙之两种病证,而仲景则以一个葛根汤, 一味不易,治此两种不同之病,而皆有效。然则自功效言之,岂非肺与大肠相 表里有的确之证据乎? 又近顷针科,针虎口治牙痛极效。按:虎口, 《灵枢》 谓之合谷。“经脉篇”云:“手阳明之脉,起于大指、次指之端,循指上廉,出 合谷两骨之间,其支者,从缺盆上颈,贯颊入下齿中。”牙痛有虚有实,刺法 有补有泻,寻常风热牙痛,尽人知为阳明经病,刺虎口是有疏泻意,刺之而 效,是《灵枢》所言正确不误也。
然自今日生理言之,动静脉皆出于心,纤维神经皆出于脊,其血管之细 者,四肢百体无乎不达,究何所见而知虎口与牙龈有特别关系,皮毛与大肠有 相通所在? 凡事皆有其理,以今日解剖之精,所不能见不能知者,而谓我国四 千年前之人,已知之见之,万无此理。虽《灵枢·经水篇》有“其死,可解剖 而视之”之语,须知此语不可为训。我国风气,认脔割尸体为道德上干禁之 事,以故脏腑部位亦模糊影响,致后来有王清任《医林改错》之饶舌。凡此皆 不容掩饰者,以事实言之,脏腑部位尚未清楚;以功效言之,其神妙乃至不可 思议,是诚千古之大谜。此层不得其解,虽欲研究,将无从着手,关系为绝 大也。
偶阅《医賸》(东医栎荫拙者著),有古代解剖数则,兹录其略,以推测 《灵枢》所谓解剖。其一云:赵与时《宾退录》,广西戮欧希范及其党,凡二 日,剖五十六腹,宜州推官卢简皆详视之,为图以传世;其二云:王莽诛翟义 之党,使太医尚方与巧屠共刳剖之,量度五脏,以竹筳导脉,知其所终始,云 可以治病,其图今不传;其三云:晁公武《郡斋读书志》载存真图一卷,皇朝 杨介编,崇宁间,泗洲刑贼于市,郡守李夷行遣医并画工往视,抉膜摘膏,曲 折图之;其四云:《闻见后录》载无为军医张济,能解人而视其经络,值岁饥, 人相食,凡解一百七十人,以行针,无不立验。
以上凡四事,皆在王清任《医林改错》之前,而王莽一条最古。《素问》 文字,就鄙见言之,有太古相传之文,有周秦人语,有汉人语,说见拙著《见 智录》。《灵枢》后出,识者疑其与《素问》文字不类,谓是王冰所辑。今假定 《素问》成书于西汉,则《灵枢》成书至少当在新莽之后。《素问》不言解剖, 《灵枢》忽言解剖,又不言若何解剖,其即巧屠刳剥、竹筳导脉之类似事乎。 夫王莽之所为,就道德言之,与《尚书》所言斮〔1〕朝涉之胫相去几何,其事 不为清议所容,其图不传宜也。就医学言之,其所为虽粗,可谓医家实地解剖 之始祖,其图不传,甚可惜也。精研医学之人,因其不为清议所容,不敢昌 言,复因其不传可惜,因托言古代曾有其事。因此之故,仅有单词只句之解剖 字样,见于《灵枢》,未可知也。
今之医家,往往冥想,以为古代必有神秘之解剖学,惜其书不传,遂令西 人专美。此种思想,良足自误。须知古学虽不传,必有迹象散见于古书之中。 今从周秦诸子中,颇能觅得与《素问》类似之文字。(例如“脉要精微篇”云: 阴盛则梦涉大水恐惧,阳盛则梦大火燔灼,阴阳俱盛则梦相杀毁伤;上盛则梦 飞,下盛则梦堕;甚饱则梦与,甚饥则梦取。《列子·穆王篇》:阴气壮则梦涉 大水而恐惧,阳气壮则梦涉大火而燔焫,阴阳俱盛则梦生杀;甚饱则梦予,甚 饥则梦取。此绝非〔2〕偶然相同,吾疑《列子》引用《素问》。又《左传》秦和 之言,亦与《素问》尽合,当亦是引用《素问》。此外,如《春秋·繁露》“阴 阳之动,使人足病、喉痹”与《素问·阴阳别论》“一阴一阳结,谓之喉痹” 同。《吕氏春秋·尽数篇》云“精气之来也,因其轻而扬之,因走而行之,因 美而良之”,与《素问·阴阳应象大论》“因其轻而扬之”三句亦同。其类此 者,苟再为搜索,当不止此数条。)而独不能觅得解剖之影响,即此可推断, 《素问》之为书,至少有若干成分是周秦时人手笔。同时更可推得,解剖之学, 古时必无其事。是故《灵素商兑》根据《灵枢》解剖一语,证明古代解剖之 粗,鄙人则以为此正余君云岫未之深思之故。须知根据《素问》《伤寒论》之 学理,其精妙之处,直能迈越今日西国解剖学与显微镜所不能到之处;而其粗 陋处,乃至不知脏腑之部位,不明体工之作用,岂有如此不合理论之解剖 学乎?
知识有两大支干,曰心之研究,曰物之研究。凡声光电化,皆物之研究; 哲学论理,皆心之研究。若神学,则在宗教范围之内。我国向来无物的知识, 各种学术皆偏于心的知识,又皆含有宗教气味,与西国唯心学说既微有不同, 与彼邦宗教更性质迥异,此即近人所谓玄学。至就体工言之,西人之解剖学、 微菌学、生理学,皆属物的研究。唯心思之作用不可解剖,故心理学之蹊径迥 别,其方法专从试验动作感觉,以测心之能力。我国医籍亦讲体功,各种物的 知识皆非所有。若《素问》所言,仍是玄学本色,唯其言病理之一部分,与 《灵枢》之言经络穴道、骨脉等篇,则别开生面,既非物的研究,亦无玄学气 味,其方法与西国心理学极相似。不过心理学所推测者,为心的动作与能力; 而我国之言病理,实为躯体自然之反应与其径路。
质言之,《灵枢》者,古人以治心理学之方法,研究人类躯体所得之成绩 也。躯体,物质也;痛苦、愉快,物质所发生之势力也。今之西医学,从物质 研求以明势力者也;《灵枢》《素问》,从势力研求,以推测物质者也。《灵枢》 后出,其书真否不可知,要非全出于后人假托。假使此书果与《素问》同为古 籍,其中所言,当已经数千百年之经验,其经络气穴,乃从种种病状测验所得 者。但古文太简,缪刺〔1〕之法,早已失传。今日针科一二种有成效方法,不 过一鳞一爪。后人不解,以为此书无从研究。其实,苟知其方法与西人治心理 学相同,未尝无法整理,使成一种专科。若《伤寒论》之六经所言甚简,苟知 其为病后之界说,尤属易解。不必多为曲说,使人堕五里雾中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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