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庚子秋词》之接受:叶玉森、周岸登、欧阳祖经、吕君忾、陈永正

作为二十世纪伊始的词坛大事件,尽管《庚子秋词》还有这样那样的缺欠,然亦足够对后人造成相当之影响。巨传友《清代临桂词派研究》辟专节谈周岸登《和庚子秋词》一集[1],颇具眼光。实则除周岸登外,叶玉森、欧阳祖经、吕君忾、陈永正等亦多受影响,兹合并简谈之。
叶玉森(1880—1933),字镔虹,号葓渔、中泠亭长等,江苏丹徒人。青年时与丁传靖、吴眉孙并称“铁瓮三子”,又为南社成员。后赴日本攻读法律,民国成立,任职司法界,并数任县知事,有循吏之称。晚年任职银行,兼上海大学教授。叶氏多才艺,诗文书画外深通数学、音乐,而以甲骨文研究最为世人所重[2]。著有《殷契钩沉》、《研契枝谭》、《殷墟书契前编集释》、《铁云藏龟拾遗》,创获极多。另有《中泠诗抄》、《啸叶庵词集》等诗词著作。又能作小说,为“鸳鸯蝴蝶派”重要作家之一。
叶氏颇用心于词,作品甚夥,仅《南社丛刻》即揭载一百八十六首,位列前茅,笔路开阔,气派不凡[3]。他辛亥年(1911)仲春寓居苏州,成《春冰词》两卷,“全用《庚子秋词》韵,寓言十九,聊写心忧”[4]。时朱祖谋亦在吴门,亲为点定。翌年刊五十二首于《南社丛刻》第五集,是为至今可考大规模和《庚子秋词》之最早者。
以“寓言”写“心忧”,自也难以摆落上述《庚子秋词》之弊端,而叶氏自有独到之笔,写来真切有力。如《卜算子·用鹜翁韵》:
心似未灰檀,眼似将舒柳。腊鼓谁家赛细腰,喧得春魂透。
酒是瓮头新,泪是襟边旧。拚醉翻愁梦易成,梦里江山瘦。
可谓回环往复,纠葛不堪。《临江仙·用沤尹韵》风格不同,造语险峻,气势夺人。上片结十字“马头红柳醉,驼背雪花肥”与煞拍十字“试刀虎骨,赌箭射鹰眉”均堪称奇语。《南乡子·用鹜翁第一首韵》正大凄婉兼而有之,为《春冰词》最高之作:
寒雨阖闾城,楼上看山冷眼青。自觉疏襟饶霸气,风生,舞罢吴钩槊又横。
鼙鼓那曾停,浊酒危栏忍独倾。门外绿杨啼杜宇,春声,历历伤心掩袂听。
周岸登(1872—1942),字道援,号癸叔,四川威远人。光绪二十八年(1902)举人,历任阳朔、苍梧知县与全州知州。辛亥革命后,辗转于四川、江西等省县知事任上。民国十六年(1927)伊始转任厦门大学、四川大学等校教席,著有《曲学讲稿》、《楚辞训纂》、《南征日记》等。周氏崇吴梦窗、周草窗,自号“二窗词客”,而亦不废苏辛[5],如蔡锷病亡,周氏有《六州歌头》词以哭之,激扬处即大有贺铸、张孝祥两家意趣。词集有《蜀雅》十二卷,收词三百七十首。《蜀雅别集》二卷,收词二百一十三首。常见者为《历代蜀词全辑》及续编本,收词最全,达六百余首。百年巴蜀词坛,赵熙之后,当推周氏才情富艳,堂庑甚大,岿然为一时重镇。此处仅略谈其和《庚子秋词》之作[6]
周氏亦为“拳乱”的目击者,《和庚子秋词自序》云:“(半塘)给谏居下斜街,予于五六月间‘拳祸’初亟时曾屡过之。后余先出京,甲辰重入京师,始得《秋词》读之,半塘已归道山,每过斜街,辄踯躅移晷,不能为怀。革除以后,回忆旧所经历,时一展读,俯仰身世,都如梦影。”于是在民国三年(1914)腊日至次年灯节一月有余,周氏共拈调三十五,和《庚子秋词》得一百十四篇[7]。正因“踯躅移晷,不能为怀”的心香所系,周氏此集颇多能“任意挥洒,直抒胸臆”[8]者,然因“词课”质地的束缚,也难称平生精彩。兹录能不为原作所囿、见一己风骨之《雨中花》与《鹧鸪天》,以见大略:
梦便逍遥呼便起,了不为、仙期曲会。破贼新归,围棋正劫,休管儿曹事。
漫笑我、难成归隐计,更休问、逃秦甚地。怒轼官蛙,谣监市虎,也要人回避。
背月调笙背影眠。今宵沉恨属谁边。忘机休更随由鹿,祝尾何因笑爨猿。
情转切,意偏连。醉来无限好山川。萧萧十载京华梦,愁鬓惊秋送夜弦。
欧阳祖经(1884—1972),字仙贻,别号阳秋,江西南城人,世居南昌。光绪末年留学日本,回国后历任江西一中、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教席,又任江西省图书馆首任馆长、中正大学教授,1951年调往兰州大学历史系任教。著有《南明赣事系年录》、《王船山黄书注》等。诗词由后人裒辑为《欧阳祖经诗词集》[9],其中《晓月词》一百三十七首,为和《庚子秋词》之作。
《晓月词》1941年在中正大学《文史季刊》发表,编者王易跋云:“(欧阳)学富海山,心殷理乱,于民族抗战之年,为《庚子秋词》之和。运苏辛之气骨,擅欧晏之才华,使锦簇花团,中含剑气;阳春白雪,尽入正声。”着眼于“心殷理乱”、“民族抗战”,自亦允当,然苏辛欧晏,则恐推之过情。后世论者以为其“抒发全民族的情感,个人已经在家国兴亡的鼓鼙声中完全消隐”,境界重大胜于沈祖棻《涉江词》,亦颇难理解[10]。倘结合《欧阳祖经诗词集》新中国成立后诸作整体观之,则上述评论益觉无着落。试平心读《晓月词》,珍贵处在能自写心,不拘拘于前人矩矱,发无病之呻吟。其命名即隐指卢沟桥事变,其余可知,故堪称抗战词史之重要一页。自艺术层面观之,集中篇句不平衡者比重不小[11],予人刻骨印象者则不多。相较之下,应以《惜分飞》与《雨中花》二首能称合作:
一夕罡风吹舰碎,酿作东南祸水。兀兀钧天醉,碧蹄馆外师徒溃。
甲午成盟还不悔,四十三年往矣。漫洒忧时泪,从今洒血都无地。
闲说艨艟沧海蔽,乱扰起、蛟涎蜃气。铁瓮城头,曲尘波里,总是伤心地。
算北纬东经千万里,向溟渤、重扃密闭。秦镜光寒,楚歌声远,谁会苍茫意。
《浪淘沙·自题晓月词后》一首亦为集中翘楚,耿耿精诚,毕竟可感。词云:“旧恨记围城,冷落骚盟。青磷白骨乱山横。强借酒杯浇垒块,字字秋声。  父老望升平,水剩山零。曲中哀怨有谁听。报国精诚先自问,莫问苍生。”
最后谈吕、陈二家。吕氏词已见前文,兹从略,此单论沚斋词。陈永正(1941— ),字止水,号沚斋,原籍广东茂名,世居广州。1962年毕业于华南师范大学中文系,任中学教师多年,1981年硕士毕业于中山大学古文字专业后留校任教,现为中山大学中国古文献研究所研究员,曾任中国书法家协会副主席。著有《岭南文学史》、《岭南书法史》、《沚斋丛稿》等,并主持《全粤诗》编纂工作。
沚斋为分春馆弟子,近从朱庸斋而远绍朱彊村、陈海绡,功力极深而性情极厚,不徒于当代岭南称翘楚,上埒古贤,亦绝无逊色。其今存诗词大抵始于1963年,1986年后所作渐稀,而尤以“文革”十年较多。当举世谄谀、漫天谎言之际,沚斋独持素心,吐属芬芳,空谷幽兰之气质中实亦包蕴着独立不流的豪杰风骨,剑胆琴心,令人钦敬。若其“客子何之乌漫舞,天公聩矣马何喑”、“少年多乱事,诸老最能言”、“毁车原不悔,留命殉何人。镜里颜如墨,唇间气尚辛”、“时危道坏身安待,海簸山迁帝不言。亿万埋沙蝼蚁事,大槐安后又成村”之类句子[12],乃是那一时代罕见的清泠激越之音。与诗相较,沚斋词婉曲得多,多风情摇曳之作,然头角峥嵘,如剑出匣,如颖在囊,终不能掩。如《忆汉月》:
当路舞蛉无数,倏忽天沉风怒。高梧竟不待秋来,一声一叶先苦。
难干城北泪,君不见、旧茔新土。三元故里几人归,闻道落红如雨。
此写1967年羊城武斗事,笔致收敛,然郁愤盈纸。他同时作《菩萨蛮》以漫画形态记述“红卫兵小将”的革命气概,鲜活冷峻,语带讥讽,较《忆汉月》意旨明确得多:
袖章盈尺持鸿宝,口含天宪宣严诏。老子上边来,斗争需展开。
英雄真虎女,叱咤皮鞭举。终是爱红装,血花开绿裳。
另一组《菩萨蛮》三首则戟指横眉,怒不可遏,可称此期最震慑人心之佳作。兹录前二:
南城露布千张揭,北郊枪战盈街血。珠水接雍州,阿童波上浮。
众生原梦里,天帝何曾醉。不信有红羊,千秋争斗场。广西大武斗,死者浮江而下。
飞车驰突谁家子,手持朱纛衔钢匕。一霎卷风埃,归来血洗街。
临江哭不得,无泪沾枯臆。我欲问沧波,苍生如此何。
两首章法相似,上片写见闻,下片转入感触思考。如“众生原梦里,天帝何曾醉。不信有红羊,千秋争斗场”、“我欲问沧波,苍生如此何”等句中蕴涵的悲悯锋锐,实已站在了历史与人性反思的最高点上。
沚斋词为当世一大家,后文尚有专论,此处仅就相关作品尝鼎一脔而已。但是我们也应该看到,陈沚斋、吕无斋在数十年之后的和作表达出了《庚子秋词》原唱所不具备的真精神、真风骨、真见地。可以说,正是“二斋”词升华了《庚子秋词》的品格,将那种传统的精英忧患意识提升到了一个古所未有的现代文明的水平线上[13]。关于二十世纪诗词的“现代性”问题一直存在诸多争论[14],然而一切先验性的批评都是空中楼阁,作品本身才是最有力的证明,那些抱住“新文学”大腿自得其乐、以为“旧体”诗词不具备所谓“现代性”的观念在这样的篇章面前应作何解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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