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救风尘》与《调风月》

关汉卿是一位了不起的女性形象雕塑家。他传世剧本中的主要人物,大多数是女子,而且是具有各式各样不同出身和性格的女子。他所写的妇女反迫害斗争,我们已经叙述过了,在婚姻和爱情的主题上,他还花过更多的笔墨。这类作品中的代表作,乃是《赵盼儿风月救风尘》(下简称《救风尘》)。
《救风尘》写的是周同知的儿子周舍、秀才安秀实和妓女宋引章^[1]之间的恋爱纠纷,而剧本的主角却是引章的好友另一妓女赵盼儿。当有钱有势而又性情狡诈的周舍和贫穷而又善良的安秀实都要娶宋引章时,引章被一些表面现象所迷惑,竟然不顾母亲和赵盼儿的劝告,选择了周舍。刚进得门,就挨了五十下杀威棒。引章后悔不迭,向盼儿求救。盼儿便从汴京来到郑州周舍住处,假意要倒贴妆奁,嫁给周舍。好色贪财的周舍在这种引诱之下,才打破了他对小老婆“则有打死的,无有买休卖休的”^[2]惯例,给了宋引章一纸休书。在引章得到休书以后,盼儿便不再承认她曾经答应嫁给周舍这回事,结果周舍便变成“尖担两头脱”了。后来见了官,赵盼儿又挺身出来为安秀实、宋引章作证,说他们原有婚嫁之约,栽了周舍一个强夺人妻的罪名,安秀实夫妻才得完聚。
关汉卿以清醒的头脑长期地在花街柳巷生活,不仅非常理解那些被人践踏的妇女,也非常同情甚至尊敬她们。因而在他的笔下,就决不吝惜赋予她们以高贵的感情和超凡的智慧。这样,也只是这样,剧本才有了像赵盼儿这种出色的典型形象。赵盼儿不是像宋引章那种不懂世故人情,被几句甜言蜜语就弄得昏头转向的姑娘;同时,又不是被那种非人生活浸染过久,以致连是非、羞恶之心都丧失了的娼妓;而是在苦难的历程中变得老练、机智而仍然富于热心肠重义气的侠女。
辛酸的人生经历使赵盼儿看透了一般嫖客的虚伪,也使她深切地感到不幸的姐妹们处境的尴尬。她唱道:
〔仙吕·点绛唇〕妓女追陪,觅钱一世临收计,怎做的百纵千随,知重喒风流媚。
〔混江龙〕我想这姻缘匹配,少一时一刻强难为。如何可意?怎的相知?怕不便脚搭着脑杓成事早,怎知他手拍着胸脯后悔迟!寻前程,觅下稍,恰便是黑海也似难寻觅。料的来人心不问,天理难欺。
〔油葫芦〕姻缘簿全凭我共你,谁不待捡个称意的?他每都捡来捡去百千回,待嫁一个老实的,又怕尽世儿难成对;待嫁一个聪俊的,又怕半路里轻抛弃。遮莫向狗溺去藏,遮莫向牛屎里堆,忽地便喫了一个合扑地,那时节睁着眼怨他谁?
〔天下乐〕我想这先嫁的还不曾过几日,早折的容也波仪瘦似鬼。只教你难分说,难告诉,空泪垂。我看了些觅前程俏女娘,见了些铁心肠男子辈,便一生里孤眠,我也直甚颓!

——第一折

这里所发抒的娼妓们深沉的精神痛苦,在旧社会中,是有其普遍意义的。卖笑决不会有好下场,从良又往往变成了一场无把握的赌博,这就使得她们陷于深刻的矛盾和难以解脱的苦痛里面。“他每有人爱为娼妓,有人爱作次妻”,难道赵盼儿这里所说的是真正的“爱”吗?不是的。她们只是因为受不了被当作在人肉市场公开发卖的奴隶的遭遇,因而才“爱作次妻”,又因为将肉体卖给一个人的家内奴隶的命运也不见得更好,才又转而“爱为娼妓”的。所以她接着说:“正是南头做了北头开,东行不见西行例。”^[3]这种饱和着血泪的控诉,照明了封建社会中一个新的黑暗的角落,也展示了那个时代被压迫的某些女性痛苦的灵魂。在祖国古代文学史上,这种成功的揭露是空前的。
但如果赵盼儿只是一个有力的控诉者,而不是一个积极的行动者,那我们还是不无遗憾的。关汉卿看出了像赵盼儿这种身份微贱,道德高尚的人物身上蕴藏着的力量和智慧,进一步将她写成了一个迫害的反抗者、幸福的追求者和正义的胜利者。为了更加突出这样一个优美的形象,作家还将她写成了主要的是一个帮助别人获得幸福的人物。赵盼儿和红娘这类人物的出现,体现了祖国古典剧作家对于人民积极干预生活,对于人与人之间所具有的丰富同情与崇高友谊的深刻理解。作家们写赵盼儿帮助宋引章获得幸福,红娘帮助莺莺获得幸福,比写她们自己获得幸福更加能教育人民,激发人民优美的情操。
生活教会了赵盼儿爱什么,恨什么,也教会了她为了保护自己所必须的狡狯。这就也使她有了对于欺负她们的男子,有以“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手段来进行反抗的可能。但是,天真幼稚的宋引章,对于这一些却是完全缺乏的,她丝毫不懂“那做丈夫的做的子弟,做子弟的做不的丈夫”^[4]的道理,因而被周舍的虚情假意所迷惑,嫁了那个以玩弄女性和虐待女性为其重要日常生活的恶棍。关汉卿在这里,为我们绘制了一幅善良的可是软弱的女性肖像。这是当时远比赵盼儿为寻常的人物。宋引章的命运,代表着大多数妓女所具有的命运。
宋引章执迷不悟地嫁给了周舍,赵盼儿当然是不高兴的。因此,当引章来求救,她甚至想到抽身不管,然而深厚的姐妹感情终究是主要的,她责备自己道:“赵盼儿,你做的个见死不救,可不羞杀这桃园中杀白马,宰乌牛?”^[5]于是,剧情发展到了她和周舍必须正面冲突的地步。
周舍不是像《望江亭》中的杨衙内那种粗心大意的汉子,而是一个“酒肉场中三十载,花星整照二十年”^[6]的老练嫖客,专门开着一座客店以便渔色的淫魔,油滑而又凶狡的恶棍。为了娶宋引章,“整整磨了半截舌头”,他便认为遗憾,是“骑马一世,驴背上失了一脚”。^[7]刚将引章娶到家里,便一面狠狠地打了她一顿,一面又教店小二留心为他找别的女人。这种人是厉害的,但却有其根本弱点,就是好色。赵盼儿抓住了他这个弱点,打败了他,将自己可怜的朋友救出了魔窟。
赵盼儿对于周舍这个并不容易受欺骗的人的欺骗,是在作家独具匠心的安排之下进行的。每一步骤,都使得这位可爱的姑娘的灵心侠骨愈益清晰地显露在观众和读者的面前。
(周舍云:)我想起来了,你敢是赵盼儿么?(正旦云:)然也。(周舍云)你是赵盼儿,好好!当初破亲也是你来。小二,关了店门,则打这小闲。(小闲云:)你休要打我,俺姐姐将着锦缣衣服,一房一卧来嫁你,你倒打我?(正旦云:)周舍,你坐下,你听我说。你在南京时,人说你周舍名字,说的我耳满鼻满的,则是不曾见你。后得见你呵,害的我不茶不饭,只是思想着你。听的你娶了宋引章,教我如何不恼?周舍,我待嫁你,你却着我保亲?(唱:)
〔倘秀才〕我当初倚大呵妆儇主婚,怎知我嫉妒呵特故里破亲?你这厮外相儿通疏就里村。你今日结婚姻,喒就肯摆论。
(云:)我好意将着车辆、鞍马、奁房来寻你,你刬地将我打骂。小闲,拦回车儿,喒家去来。(周舍云:)早知姐姐来嫁我,我怎肯打舅舅?(正旦云)你真个不知道?你既不知,你休出店门,只守着我坐下。(周舍云:)休说一两月,就是一两年,你儿也坐的将去。(外旦上,云:)周舍两三日不家去,我寻到这店门首,我试看咱,原来是赵盼儿和周舍坐哩。兀那老弟子不识羞,直赶到这里来。周舍,你再不要来家,等你来时,我拿一把刀子,你拿一把刀子,和你一递一刀子截哩。(下。)(周舍取棍科,云:)我和你抢生吃哩,不是妳妳在这里,我打杀你。(正旦唱:)
〔脱布衫〕我更是的不待饶人,我为甚不敢明闻;肋底下插柴自稳,怎见你便打他一顿?
〔小梁州〕可不道一夜夫妻百夜恩,你可便息怒停嗔,你村时节背地里使些村,对着我合思忖:那一个双同叔打杀俏红裙?
〔么篇〕则见他恶哏哏,摸按着无情棍,便有火性的不似你个郎君。(云:)你拿着偌粗的棍棒,倘或打杀他呵,可怎了?(周舍云)丈夫打杀老婆,不该偿命。(正旦云:)这等说,谁敢嫁你?(背唱:)我假意儿瞒,虚科儿喷,着这厮有家难奔。妹子也,你试看咱风月救风尘。
(云:)周舍,你好道儿。你这里坐着,点的你媳妇来骂我这一场。小闲,拦回车儿,喒回去来。(周舍云:)好妳妳,请坐。我不知道他来;我若知道他来,我就该死。(正旦云:)你真个不曾使他来?这妮子不贤惠。打一棒快毬子,你舍的宋引章,我一发嫁你。(周舍云:)我到家里就休了她。(背云:)且慢着,那个妇人是我平日间打怕的,若与了一纸休书,那妇人就一道烟去了。这婆娘他若是不嫁我呵,可不弄的尖担两头脱?休的造次,把这婆娘摇撼的实着。(向旦云:)妳妳,您孩儿肚肠是驴马的见识。我今家去把媳妇休了呵,妳妳你把肉弔窗儿放下来,可不嫁我,做的个尖担两头脱。妳妳,你说下个誓着。(正旦云:)周舍,你真个要我赌咒?你若休了媳妇,我不嫁你呵,我着堂子里马踏杀,灯草打折膁儿骨。你逼的我赌这般重咒哩。(周舍云:)小二,将酒来。(正旦云:)休买酒,我车儿上有十瓶酒哩。(周舍云:)还要买羊。(正旦云:)休买羊,我车上有个熟羊哩。(周舍云:)好好好!待我买红去。(正旦云:)休买红,我箱子里有一对大红罗。周舍,你争什么那?你的便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

——第三折

从这个场面中可以看出,足智多谋的赵盼儿和老奸巨猾的周舍之间的斗争,是在非常微妙而又非常紧张的情绪之下进行的。赵盼儿的确破坏过周、宋两人的亲事,但当周舍因为这一点要对她进行报复时,她却出人意外地将这种行为归结为是和宋引章撚酸吃醋。可是当周舍当着她的面要打宋引章时,她却又出来阻拦,喑示她怕将来嫁给周舍以后,会受到同样待遇。这就都使得周舍相信了,她是真地想嫁给自己的,于是,她才提出了要休掉宋引章的问题。但周舍也是相当精明的,他意识到可能两头脱空,一无所得,因此要“把这婆娘摇撼的实着”。然而周舍的再度进攻却遭到了赵盼儿同样巧妙的回击。她毫不迟疑地向他起了誓(虽然她的誓词是那么滑稽)。接着,她并以事先准备好了的订婚礼物酒、羊、红罗证明了她确实是一心一意要嫁给周舍的(同时,这一手段又使得她在后来否认和周舍的婚约时,可以用没有受过男方的礼物作为借口)。这就使聪明一世的周舍也不能不糊涂一时,完全陷入了她事先布置下的罗网里。
赵盼儿这种机智的性格,同样地表现在她预料到周舍会抢回已经给了宋引章的休书,因而预先将它换过等情节中。后来见了官,她又挺身而出,为宋、安二人的婚约作证,并且痛斥周舍“这厮心狠毒,这厮家豪富”,^[8]“宋引章有亲夫,他强占作家属。淫乱心情歹,凶顽胆气粗”。^[9]这些描写,就不仅表明了赵盼儿是一个老练的姑娘,而且是一个正气凛然,不畏强暴的人物。
在赵盼儿身上,关汉卿体现了他所深切认识到的被迫害的微贱妇女的智慧和道德的力量,还有作家自己对她们的人道主义关怀。
《诈妮子调风月》(下称《调风月》)是关汉卿另外一个值得称道的以爱情婚姻为题材的剧本。因为这个剧本现传本的宾白部分多数已经删去,只保存着全部唱词,关于它的情节,我们就只能知道一个大概。燕燕是某夫人的婢女。有一位小千户在那位夫人家中作客,夫人命燕燕去服侍他。这对青年男女便发生了恋爱。哪知后来这位小千户竟和夫人的女儿,也就是燕燕侍候的小姐对了亲。在说亲的过程中,燕燕还被夫人强迫着向小姐进言劝嫁,在小姐和自己的情人结婚的时候,她又被强迫着给小姐上妆。燕燕在这当中,感到非常痛苦,虽曾想出许多方法,破坏小姐和小千户的婚姻,可是并无成效,最后只好委屈地做了小千户的“第二个夫人”,这在当时,也算赢得了胜利。
这个剧本,从表面上看来,乃是一个喜剧,但在它的背后,却隐藏着当时身份低微的妇女在婚姻问题上的悲哀。娇憨任性的少女燕燕,在最初并不理解她和小千户之间存在着一道阶级的鸿沟。她勇敢地、专一地爱着。这样,就使她不能不陷于进退两难的境地里。虽然在她发现小千户游春回家身上藏着另外一位女子的手帕时,还可以和他吵闹;但作为一个家内的女奴隶,她却不能不去给小姐说亲,不能不眼睁睁地看着小姐夺去自己的情人,并在小姐结婚时,还为她梳妆打扮。正是在这些地方,关汉卿非常突出地刻画了燕燕的个性和像燕燕这种人物的悲苦。
〔耍孩儿〕我便做花街柳陌风尘妓,也无那忺过三朝五日。你那浪心肠看得我忒容易,欺负我是半良半贱身躯。半良身情深如你那指腹为亲妇;半贱体意重似拖麻拽布妻。想不想在今日,都了绝爽利,休尽我精细。
(云:)我往常伶俐,今日都行不得了呵!(唱:)
〔五煞〕别人斩眉我早举动眼,道头知道尾。你这般沙糖般甜话儿多曾吃?你又不是残花酝酿蜂儿蜜,细雨调和燕子泥。自笑我狂踪迹。我往常受那无男儿烦恼,今日知有丈夫滋味!
〔四〕待争来怎地争?待悔来怎地悔?怎补得我这有气分全身体?打也阿儿包髻,真加要带与别人成美。况团衫怎能勾披?他若不在俺宅司内,便大家南北,各自东西。
〔三〕明日索一般供与他衣袂穿,一般过与他茶饭吃,到晚送得他被底成双睡。他做成暖帐三更梦,我拨尽寒炉一夜灰。有句话存心记,则愿得辜恩负德,一个个荫子封妻。
〔二〕出门来一脚高一脚低,自不觉鞋底儿着田地。痛连心除他外谁根前说,气夯破肚别人行怎又不敢提?独自向银蟾底,则道是孤鸿伴影,几时吃四马攒蹄?
〔尾〕呆敲才呆敲才休怨天,死贱人死贱人自骂你。本待要皂腰裙,刚待要蓝包髻,则这的是折桂攀高落得的!

——第二折

这是燕燕发现小千户藏有另一女人的手帕对她不忠实以后的一段唱词。从此,她开始注意到了自己的“半良半贱”身份,注意到了自己和小千户恋爱是建立在一种很不现实的基础上。猛然地从美好的梦想中清醒过来,她认识到自己的社会地位和生活愿望之间的矛盾,而后悔于以前的攀高结贵,发出了哀伤和诅咒的声音。关汉卿在这里所写的,不是一个贵家小姐、寒门姑娘或勾阑妓女,而是一个大户人家的丫鬟,并且是一个涉世不深,富于幻想,敢爱敢恨的人物。这位有血有肉的姑娘的命运及其对命运的挣扎,向人们展示了封建社会中家内女奴隶在爱情与婚姻问题上的希望和失望。
在这一类的剧本中,《闺怨佳人拜月亭》也很出色。它后来被改编为南戏《幽闺记》,我们将在以后谈到。
关汉卿写了许多具有巨大成就的有关男女问题的剧本,但并不是他所写的这类剧本都是好的。如《钱大尹智宠谢天香》、《温太真玉镜台》、《杜蕊娘智赏金线池》等作品,虽然并不缺乏片段的精彩描写,但总的说来,其人物性格和情节都是不够真实的。在这几个作品中,关汉卿夸大了生活环境和官府权势对于妇女们的支配力量,而给她们安排下最后只能屈从命运的出路;同时,还以欣赏的态度注视着自己所作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