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山经》和《海经》原曾各自独立分别流传

从《山海经》的名称和书中各篇标题及内容对比看,所谓“山”,当指《五臧山 经》;所谓“海”,当指《海外四经》及《海内四经》。所谓《山海经》,当是从以上 的名称中各取一字,故合称之为《山海经》。《山海经》之书名始见于《史记》,司马 迁称之为“古图书”,《汉书·艺文志》又列为一书,刘秀又以为其书本禹、益所作, 故清代以前皆以为《山海经》为一部著作。
如前所述,清代毕沅首先认为:“ 《五藏山经》三十四篇,实是禹书。……《海外 经》四篇、《海内经》四篇,周秦所述也。”是以《五藏山经》为一书,此八篇另为一 书。
为了辨明《山海经》的构成情况,便于对照比较,我们首先把全书五个部分中若干 能够表现其特征的项目,按结构体例、内容特点和早期流传情况分为三大类,列成 《<山海经>各部分異同比较表》如下:

项目
五臧山经 海经 海经
山经
異同
荒经 荒经
海经
異同
荒经
山经
異同
海外四经 海内四经 内外
異同
大荒四经 海内经 两者
異同
一、结构体例           
1.首篇引言 1 × × ×
2.划分篇数 2 5 4 4 × 4 1 × × ×
3.篇目顺序 3 南起顺序 南起顺序 南起顺序 东起顺序 无序 × × ×
4.篇内结构 4 每篇若干经 每篇-经 每篇-经 × 每篇-经 总为-经 × ×
5.篇(经)内顺序层次 5 每经单-顺序 每经单-顺序 组段顺序层次 × √× 不明 不明 × ×
6.每经小结 6 × ×
7.末篇总结 7 × ×
体例特点相同比例     5/7 2.5/7   4/7 3/7 1/7
二、内容特点           
1.篇首总走向 8 × ×
2.划分各经名目 9 部分经有总名 篇名即经名 篇名即经名 × 篇名即经名 篇名即经名 ×
3.主要记载对象 10 山川为主 邦国为主 邦国为主 × 兼有山国 兼有山国 √× √×
4.相邻两地方位 11 × ×
5.相邻两地里程 12 × ×
6.地名中海内外字 13 √× × ×
7.各方总神 14 × √× ×
8.各经祀神 15 × × ×
9.各方经衔接或次序关係 16 四方山经有序 衔接 衔接 × × ×


(续表)


项目
五臧山经 海经 海经
山经
異同
荒经 荒经
海经
異同
荒经
山经
異同
海外四经 海内四经 内外
異同
大荒四经 海内经 两者
異同
10.帝王世系 17 × ×
内容特点相同比例     9/10 3/10   10/10 2.5/10 1.5/10
三、流传情况           
1.校书者名 18 × ×
2.别本異文(一日) 19 × ×
3.古本校书字数 20 × ×
4.有散乱痕跡 21 × × √ × × √
5.《汉志》十三篇 22 × ×
6.郭璞《图赞》分卷 23 × ×
流传特点相同比例     5/6 2.5/6   5/6 2/6 2.5/6
特点相同总比例     83% 35%   83% 33% 22%


(一)《海经》与《山经》異同比较
由于《海外四经》和《海内四经》相同特点较多,我们首先分析此二部分与《五臧 山经》的異同。为便于讨论,我们按照当今流行的说法,将前二者合称《海经》。
表中《山经》与《海经》之间,不同的特点远较相同的特点为多。我们认为,在 《山海经》成书之前,《海经》与《山经》曾是各自独立的两部书,各自单行。可以从 以下几个方面证明:
1.体例不同
(1)《山经》有“跋”,《海经》有“序”。《山海经》一书,传本的次序是《山 经》在前,《海经》在後。但在《海经》或者说《海外四经》之前有一个类似于“序” 的引言,即“地之所载”以下一段。而《山经》之前则无。反之,在《山经》之後,有 “禹曰”一段,类似于“跋”的总结性的文字,而《海经》没有。通常,序在正文前, 而跋在正文後,今在前的《山经》有跋,而在後的《海经》有序,不合常理。是当为各 自独立的二书,才会出现这种情况。我们以为此一“序”、一“跋”虽不是原有的,而 是流传中所增的,但有可能在刘秀校定十八篇本之前已经增入。
(2)全书分篇不同,《海外四经》和《海内四经》都只有南西北东四方,而《山 经》多出了一个《中山经》成为五方,所以分为五篇。
(3)每篇是否分经不同。《山经》每方一篇,每篇分为若干经,而《海经》每方一 篇即一经,没有进一步的划分。
(4)《山经》有每经小结,《海经》没有。《山经》在每一经之後都有一小结,其 内容除了本经山数及里程的统计,主要记录了本经神状,实质就是居住在这一路径主要 的部落图腾神的形状,以及祭祀的方式。《海外四经》在每经之後记录了本方主神,而 《海内四经》在篇末则並无类似文字。
2.内容不同
(1)两书记载的对象不同。《海经》主要记载的对象是邦国,也就是上古的部落。 《山经》主要记载的对象是山川河流。以山为经,参以河流。部落常常迁徙,山川少有 变动。记载对象不同反映了认识的深度不同。
(2)两书的内容系统不尽相同。《海经》的内、外两部分各自按四方的每一方作为 一经,即一个系统综合记录的,其基本走向都是从该方的一端走向另一端。《山经》的 每一方又被分为若干经,即若干条路径,各自作为一个单独系统分别记录,而且每条路 径基本是沿山脈走向确定的。
(3)两书的内容多寡不同。《四方山经》按传本各经小结统计共253山,今本实际 250山。如果把《五臧山经》合起来算,传本各经小结统计共451山,今本实际447山。 《海外四经》共记录了80个邦国或地名,如果不把四方神算在内的话,只有76个邦国或 地名。《海内四经》如果不包括混入《海内东经》的古《水经》之文的话,共记录了84 个邦国或地名,其中还有部分可能是汉人篡入的。若以古本原文计算,两者均不足《四 方山经》的三分之一,不足《五臧山经》的五分之一。即使将《海外四经》与《海内四 经》合併计算,如果除去汉人篡入的及重复的内容,大约也只有《四方山经》的二分之 一左右,《五臧山经》的四分之一左右。
(4)里程记载。《山经》按路程记载,既有路径走向的方位关係,也有相距里程的 记载。而《海经》只记录了邦国之间的方位关係没有里程记载。
3.二者的不同说明其本非一书
以上体例的不同,无论其形成原因是作者在设计或构思方面的思路不同,还是流传 过程中的变異,都说明其本非一书。
以上内容的不同反映了人们认识的由浅到深、由粗到细的过程。对象从邦国到山 川;每方从一经到若干经;对地理的点的认识数量的逐渐增多;山川邦国之间也从仅有 方向关係发展到既有走向又有里程关係。这些特点都反映了人们地理知识的深化。也说 明《山经》与《海经》当不是同一时间、同一水平的地理知识记录,本非一书。
(二)从《海经》到《山经》反映了地理认识的进步
从以上《山经》与《海经》内容不同的分析,已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从《海经》到 《山经》地理认识量的深化。不仅如此,从《海经》到《山经》还反映了地理认识质的 深化。
1.“经”字的涵义变化与山脉概念
汉代以来,书籍之称“经”者,都是经典的意思。袁珂先生《山海经校注》说: “《山海经》之‘经’,乃‘经历’之‘经’ ,意谓山海之所经,初非有‘经典’之 义。《书·君奭》:‘弗克经历。’注:‘不能经久历远。’此‘经历’连文之最早者 也。《孟子·尽心下篇》:‘经德不回。’注:‘经,行也。’犹与‘经历’之义为 近。至于由‘常’、‘法’之‘经’引申而为‘经典’之‘经’乃较晚矣。《史记·大 宛传》称:‘ 《禹本纪》、《山海经》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之’ ,《山海经》之名见于 载记者始此。以好奇如司马迁者,尚以此书与《禹本纪》(已佚)同列而谓‘不敢言 之’ ,其在彼眼光中为过于荒怪之书可知。则《山海经》乃其固有之名,非後人亦非史 公以其重要而特尊之为‘经’也。”袁先生所说《山海经》之“经”非“经典”之义 是,但其认为“当是经历之义”还值得商榷。
就其本义而言,经字属纟部。《说文》:“经,织从丝也。”“纬,织横丝也。” 从读作纵。纵丝为经,横丝为纬是其字本义。古人将丝的“纵向为经,横向为纬”之义 引申用于道路,成为道路的代称。《大戴礼》说:“南北谓经,东西谓纬。”《礼记》 郑笺说:“南北之道谓之经,东西之道谓之纬。”作为道路,分言之则南北为经,东西 为纬。统言之则不分方向,道路也可通称为“经”。
《释名》说:“经,径也。如径路,无所不通,可常用也。”是经、径古通。《说 文》:“径,步道也。”段注:“《周礼》:‘夫间有遂,遂上有径。’郑曰:‘径容 牛马;畛容大车;涂容乘车一轨;道容二轨;路容三轨。’此云‘步道’ ,谓人及牛马 可步行而不容车也。”
《山海经》一书,“经”字当从《释名》训“径”。如所谓“海外南经”就是所谓 “海外”之南方的路径。所谓“南山经”就是南方之山的路径。“南次二经”就是南方 的第二条路径。
但是,“经”字还有一层涵义,《周礼·天官冢宰》说:“体国经野。”注:“体 犹分也。经谓之里数。”郑《笺》:“营国方九里,国中九经九纬,左祖右社,面朝後 市。野则九夫为井,四井为邑之属是也。”《疏》曰:“体犹分也。国谓城中也。分国 城之中为九经九纬、左祖右社之属。经谓为之里数。此野谓二百里以外,三等采地之 中,有井田之法,九夫为井,井方一里之等是也。”此言“经谓为之里数”是说所谓 “经野”就是度量四野之里数。
“经”字含义的变化是一种质的飞跃。此一义不见于《海经》。《山经》记录了从 一山到另一山的里数,可见其“经”字还表示了已里各方之数。
2.《山经》走向是对山脈概念的初步认识
《山经》与《海经》另一个不同的特点是每经走向的确定方法不同。分析各经走 向,《海经》每方一个走向。以《海外四经》为例,其《南经》自西南至东南;《西 经》自西南至西北;《北经》自东北至西北;《东经》自东南至东北。此四经每经的走 向都是垂直于该经的方向的。四经衔接,合起来近似一个方框,表现的是作者邦国以外 四方的路径。
《山经》每一方若干经,按山形走向确定每经方向是一个质的飞跃。以《四方山 经》为例。《南山经》是自西而东走向,与《海外南经》同。《东山经》是自北而南走 向,虽与《海外东经》相反,也还可以算都是南北走向。但是,《西山经》四经却总的 都是自东向西的走向,我们知道,《西山经》主要记录的是今陕西省及其以西地方,而 陕西的最重要的山脈秦岭就是东西走向。《北山经》三经主要走向都是自南向北的走 向,《北山经》主要记录的是今山西河北二省地方,而山西河北的最重要的山脈吕梁 山、太行山都是南北走向。这就使得《山经》各经的走向都与山形走向基本相同。《四 方山经》按该方主要山形走向确定该篇各经走向是在地理研究方法上的质的飞跃。
具体地说,如《西山首经》实际反映了今秦岭北麓;《西次三经》反映了秦岭南 麓;《北山首经》反映了今吕梁山脈,《北次三经》反映的是王屋和太行山脈。虽然我 们还不能说《山经》中每一经所反映的山脈都很准确,但从历史的角度看,《山经》之 经,已含有“山脈”的雏義,
此外,《山经》中不仅以次序给各经命名,而且开始出现了某些经的总名。如: 《南山首经》总名为鹊山,《西山首经》总名为华山,《北次三经》总名为太行山。而 在《中山经》则每经皆有总名。总名的出现说明,《山经》的名称中也已含有对“山 脈”的初步认识。
不仅如此,有些总名後来发展为山脈名。《北次三经》之太行山,《中次八经》之 荆山,《中次九经》之岷山至今仍被作为山脈名称使用。这也反映了上古人们地理知识 的进步。
通过以上对比分析,可以证明《山经》相对于《海经》,在各个方面都有一定的进 步。人类的认识是由近及远、由粗到细、由浅入深、由表及里的。《山海经》一书並非 出于一时一人之手,其各部分最初形成的时间也是不同的。我们认为,《山经》的形成 时间要晚于《海经》,二者原非一书。
(三)《海经》与《山经》各自单行分别流传
1.传本内证反映流传情况不同
(1)校书及呈进记录反映的不同。首先,我们前面已经分析了刘秀等两次校进的情 况不同,在《海外四经》和《海内四经》篇後都有臣望的校书记录,而《山经》没有。 反映了校书时搜集的本子是不同的。
(2)《海经》不同版本的異文。《海外南经》第二条就说:“南山在其东南。…… 一曰:南山在结匈东南。” 《海内南经》也说:“巴蛇食象,三岁而出其骨。……其为 蛇青黄赤黑。一曰:黑蛇青首,在犀牛西。” 《海经》中类似的例子很多。所谓“一 曰”云云,按照流传古籍的惯例,是校书者所录的别本異文。这就说明至少到臣望校书 时,《海经》仍流传着至少两个差異较大的版本。但是这样的校记在《山经》中却一处 也没有。进一步证明,直到西汉末年,《海外四经》和《海内四经》仍有与《山经》别 行单独流传的不同的本子。
(3)《山经》校书字数记录。在《中山经》的末尾,有这样一行记录:“右《五臧 山经》五篇,大凡一万五千五百三字。”统计字数也是校书的一种方法。说明此经也有 人曾经校过。虽然何人所校、何时所校均不可考,但这样的记录在《海经》和《荒经》 中却没有,说明《五臧山经》有单行的版本,並曾被单独检校统计过。
(4)《山经》之“跋”是流传中为人所增。传本《山经》之末有“禹曰:天下名山 经五千三百七十山,六万四千五十六里,居地也。言其五臧,盖其餘小山甚众,不足记 云……”一段,共144字,类似後世书籍的“跋”或“後记”。这一段的内容大部见于 《管子》。郝懿行说:“毕氏云:‘自此天地之所分壤树穀也已下,当是周秦人释语, 旧本乱入经文也。’今案,自‘禹曰’已下盖皆周人相传旧语,故《管子》援入《地 数》篇而校书者附著《五臧山经》之末。”毕、郝说是,“禹曰”一段的整段都是後人 附入的。
(5)《山经》总山数表述之不同为後人所增。今考《山海经》传本在《禹曰》一段 之前有两段山数及里数的表述,一段说:“右中经之山志,大凡百九十七山,二万一千 三百七十一里。” 另一段说“大凡天下名山五千三百七十,居地大凡六万四千五十六 里。”
上引前一段是对《中山经》逐山记录的实际统计。《四方山经》每篇之後都有这样 一段统计,其体例相同。
按此规律讲,似乎在其後的一段应当是古本《五臧山经》五篇山数和里程的总计。 按五方五篇之後所记的统计山数和里数实际加计,《五臧山经》共四百四十七山,九万 七千三百五十八里。但传本紧接其後的另一段所说“大凡天下名山五千三百七十,居地 大凡六万四千五十六里”。却与前五篇统计山数及里程加和不同,而与“禹曰”一段相 同。其所言山数为《山经》实际加和的十二倍,里程却只有《山经》实际加和的三分之 二弱。可以说是和《山经》本文风马牛不相及的。所以,後一段“大凡天下名山”以下 二句和“禹曰”一段一样也是後人附入的。
(6)《海经》之“序”也是後加的。在《海经》的开头也有一段:“地之所载,六 合之间……”61字。此段很像是一段“序言”,但此段又见于《列子·汤问》和《淮南 子·地形训》,当也是後人掺入的。
如果说《山海经》本为一书的话,那么,後人掺入的“序”“跋”,或引用他书以 代序跋,都应当在首尾部分。然而今传本在《山经》在前,其後有“跋”。而《海经》 在後,其前有“序”,这也是《山经》与《海经》本来是分别流传的两部书的一个旁 证。
2.分别流传的外证
《淮南》抄书曾见《海外四经》及《海内四经》单行本。何幼琦先生在《<海经> 新探》中说:《淮南》一书“在《地形篇》中就有两段文字酷似《海经》的摘要,而根 本没有类似《山经》的文字。由此可见,在西汉景武之际(公元前二世纪),《海经》 和《山经》还是分别流行的。”
《淮南子·地形训》一篇是杂抄古书汇集而成的。此篇一开始“地形之所载”以下 一段见于《海外四经》篇首和《列子·汤问》,孰为原始出处似不好判断。但其下“天 地之间,九州八极”以下至“陆径三千里”一大段见于《吕氏春秋·有始览》,几乎是 照抄。後面有“海外三十六国”一段,对比验证,其见于《海外四经》的有三十四国, 证明此段是摘录于《海外四经》的。另有“昆仑”一段则抄自《海内四经》。但是通观 全篇並没有摘自《山经》的内容。可证淮南门客所见的是《海外四经》及《海内四经》 各自的单行本,故抄在两处,其所抄不包括《山经》。
3.《五臧山经》与《海外四经》古为一书並无证据
蒙文通先生以为“《海外经》四篇所载之地皆在《五藏山经》所记之地的四周。其 山水国物又多与《海内》、《大荒》等九篇重复者,而独不与《五藏山经》重复,可知 《海外经》与《五藏山经》当是一个著作的两部分。”
从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海外四经》与《五藏山经》的区别是很大的,二者不可 能是一书。至于蒙先生所提出的两条理由,一是《海外四经》之地在《五藏山经》四 周,此说实际上还未出“篇名关係说”之窠臼。我们未见蒙先生关于地理方面的系统考 证,但据我们所考,《海外四经》的地域范围远小于《山经》,其所记之邦国山川皆在 《五藏山经》的范围之内,而不是在其周围。
蒙先生所提出的第二个理由,其山水国物又多与《海内》、《大荒》等九篇重复 者,而独不与《五藏山经》重复。如前分析,《海外四经》以邦国地理为主。我们统 计,四经共80节,其记山川只有26处。而《五藏山经》以山川地理为主,只是偶有邦国 之名转化为山川名者。由于二者主要对象不同,故而不易重复。尽管如此,《海外四 经》重见于也以邦国地理为主的《海内四经》者为17节,而重见于《五藏山经》的为19 节。是《海外四经》与《五臧山经》之重复反较与《海内四经》之重复为多,此二者重 复多寡之说似不合事实。
至于《海外四经》重见于《荒经》的有65节之多,那是因为《荒经》本是《海经》 的别本,不可作为比较的依据(见後)。
(四)《山经》与《海经》合纂时间的疑案
传世《山海经》一书是由《山经》与《海外四经》《海内四经》合纂而成的,似乎 可以说是共识了,然对合纂时间的认识则不相同。
1.《山海经》一名始见于《史记》
《山海经》一名始见于《史记·大宛列传》是人所共知的:“太史公曰:《禹本 纪》言‘河出昆仑。昆仑其高二千五百餘里,日月所相避隐为光明也。其上有醴泉、瑶 池。’今自张骞使大夏之後也,穷河源,恶睹《本纪》所谓昆仑者乎?故言九州山川, 《尚书》近之矣。至《禹本纪》、《山海经》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之也。”所以以前的 学者认为,至迟在汉武帝时,已有《山海经》一书。以书名判断,当是合纂之後的本 子。
2.近世学者《山经》说
近世有的学者认为,传本《史记》的文字有误,“山海经”当作“山经”,进而认 为司马迁时代並无《山海经》一书。
黄晖先生《论衡校释》说:“《史记》今本作‘山海经’ ,误。《汉书》、《前汉 纪》並述史公此文,而无‘海’字,与《论衡》合。《山经》、《海经》两书,《海 经》後出。史公只见《山经》,故《後汉书·西南夷传》论亦称《山经》,仍沿旧名。 毕沅校《山海经》曰:‘今名《山海经》或是刘秀所题。’其说是也。然谓史公已称 之,则失考耳。”
此说有三要点,一是《山海经》本是《山经》和《海经》二书;二是《山经》即是 《五藏山经》;三是《海经》晚出。故结论是传本《史记》有误,史公只见《山经》, 未见《海经》。
其言“ 《海经》後出”,不知何据。其实,历代载记並无《海经》一名。我们在文 渊阁《四库全书》检索,未见所谓“《海经》”之称。清代毕沅始有《海经》之称。然 则谓此称後出则可,谓其文後出则不可。《淮南子·地形训》已摘引《海外四经》和 《海内四经》之文。《淮南》之书先于《史记》,不可谓之後出,更不能证明史公只见 《山经》,未见《海经》。
反之,文渊阁四库本校《论衡》引《史记》文,从传本《史记》,作“山海经”。
作为文字校勘,二说各有各的道理,各自存疑可也。但作为理解文义,特别是《山 海经》研究,以《论衡》、《汉书》之文证明司马迁时代並无《山海经》一书,则似有 未妥。
3.《论衡》言“山经”乃“山海经”之简称
毕沅说:“ 《山海经》之名,未知所始,今案,《五臧山经》是名《山经》,汉人 往往称之。”此说不确。今考西汉文籍,是书称《山海经》,並未见《山经》之书名。 东汉始有《山经》之称,然东汉人所称《山经》並非专指《五臧山经》,而是泛指《山 海经》全书。
《山经》之称始于东汉王充和班固。王充和班固都是东汉初年人。王充生于公元27 年,去刘歆卒年只有四年。班固小于王充五岁。王充还曾师事班固之父班彪。可以说王 充和班固出于同门,二书之写作约略同时。
《论衡》一书称《山海经》凡九处。
《别通》说:“禹益並治洪水,禹主治水,益主记異物,海外山表,无远不至,以 所闻见,作《山海经》。”刘秀《上<山海经>表》说:“禹别九州,任土作贡,而益 等类物善恶,著《山海经》。”王充以为此书禹益所作的观点实出自刘秀《表》文。又 其言“海外山表”四字,亦本刘秀《表》文“内别五方之山,外分八方之海”之语。说 明王充所称《山海经》当是刘秀校本,也就是包括“海外”以下部分的本子。
传本《论衡》中称《山经》者凡三处,皆在《谈天》一篇中,是否与其所称《山海 经》不同,别为一书呢?
《论衡·谈天》曰:“案邹子之知不过禹(此句为第一小段之导引一引者,下 同)。禹之治洪水,以益为佐,禹主治水,益之记物,极天之广,穷地之长,辨四海之 外,竟四山之表,三十五国之地,鸟兽草木金石水土莫不毕载,不言复有九州(以上为 第一层)。淮南王刘安召术士伍被、左吴之辈,充满宫殿,作道术之书,论天下之事, 《地形》之篇,道異类之物,外国之怪,列三十五国之異,不言更有九州(以上为第二 层)。邹子行地不若禹益,闻见不过被吴,才非圣人,事非天授,安得此言。案禹之 《山经》,《淮南》之《地形》,以察邹子之书,虚妄之言也(第一小段小结)。太史 公曰:‘ 《禹本纪》言河出昆仑,其高三千五百馀里,日月所于辟隐为光明也。其上有 玉泉华池。今自张骞使大夏之後,穷河源,恶睹《本纪》所谓昆仑者乎?故言九州山 川,《尚书》近之矣。至《禹本纪》、《山经》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也。’夫弗敢言 者,谓之虚也。昆仑之高,玉泉华池,世所共闻。张骞亲行,无其实。(以上为为第二 小段)案《禹贡》九州山川,怪奇之物,金玉之珍,莫不悉载,不言昆仑山上有玉泉华 池。案太史公之言,《山经》、《禹纪》虚妄之言,凡事难知,是非难测(以上为第三 小段)。”
以上一段,即《山经》一词三见之文。此文可分为三小段。其第一小段之第一层言 “辨四海之外,竟四山之表”,其明言“四海之外”,与“四山之表”並列,当是指包 含《海经》,或者说至少包含《海外四经》之《山海经》,而不是单纯的《五臧山 经》。
吴承仕《论衡校略》曰:“前言三十五国,似指《山海经》。後言三十五国,则指 《地形训》。”吴说是。所谓“三十五国之地”乃是《海外四经》的内容,而不是《五 臧山经》之文。由此可证,王充言《山经》,举“海外三十五国”,其书当是至少包括 《海外四经》在内的《山海经》无疑。或理解专指《五臧山经》部分者,是只见名称未 详原文也。
第二层言“《地形》之篇”,是指《淮南子·地形训》。所以,其小结承以上两 层,说:“案禹之《山经》,《淮南》之《地形》”,《山经》和《地形》並称。其言 “禹之《山经》”就是指第一层包括“四海之外”和“三十五国之地”的《山海经》之 简称。其言“《淮南》之《地形》”就是指第二层之《地形训》。《地形》则为《地形 训》之简称。可见《论衡》之《山经》是包括《海经》的《山海经》全书之简称。
其第二小段紧接上文,引太史公言“至《禹本纪》、《山经》所有怪物,余不敢言 也。’”此言《山经》盖紧承上文而言,当亦为《山海经》一书之简称,指包括《海外 四经》的《山海经》,而不可能与上文之义不同,别为一书。
其第三小段又说:“ 《山经》、《禹纪》,虚妄之言,凡事难知,是非难测。” 《山经》和《禹纪》並称,二名皆省略中间一字。《禹纪》为《禹本纪》之简称,益证 其言《山经》,即是《山海经》之简称。
《谈天》下文还说:“夫如是,邹衍之言未可非,《禹纪》、《山海》、《淮南地 形》,未可信也。”《论衡校释》说:“《山海》当作《山经》,後人妄改。”刘盼遂 先生说:《论衡》一书“极多误衍误脱之字”,我们已无法证明此文当作“山海”还是 当作“山经”。《校释》虽然提出了问题,也没有予以证明。即使《校释》所指妄改说 是,但其与《禹纪》並称,可见此二字,也是为行文之便,与《禹纪》一样,省略了一 字而用的简称。
以上王充所言《山经》或“山海”四处,皆可证明其所称《山经》当是指《山海 经》全书的简称,而不是不含所谓《海经》的单独的《五臧山经》。《论衡》一书或称 《山海经》,或称《山经》,不过是行文方便所用的简称,並非二书。所以,即使其引 《史记》之原文作“山经”,也不能证明其所引尚有名为《山经》而不包括《海经》的 单独一书,更不能由此证明史公只见《五臧山经》。
今按,《汉书·张骞传》作:“赞曰:《禹本纪》言:河出昆仑。昆仑高二千五百 里餘,日月所相避隐为光明也。自张骞使大夏之後,穷河原,恶睹所谓昆仑者乎?故言 九州山川,《尚书》近之矣。至《禹本纪》、《山经》所有,放哉!”与《史记》原文 对比可知,此段虽用史公之意,却並不称“太史公曰”,也不是照引的原文,而是有所 省略删节的复述,其结论亦不尽同。既然是省略删节的复述,我们又怎能认定“山经” 二字並非省文呢?所以,此《传》亦不足以证明《史记》原文“山海经”之“海”字为 後人所增。
至于《前汉纪》乃是据《汉书》编纂而成的,实为《汉书》之翻版。所以,《前汉 纪》可以证《汉书》,而以之证《史记》似无意义。
4.东汉以降《山海经》简称《山经》
东汉以降,《山海经》一称《山经》。《山经》乃是《山海经》全书的简称,固然 包括《五臧山经》,但也包括所谓《海经》,並不是单单是《五藏山经》这一部分的简 称。
检索文渊阁四库全书,历来称引《山海经》一书的,有三种称谓。一是言书名,称 《山海经》;二是言篇名,称《某山经》或《海外某经》等;三是简称《山经》。其简 称《山经》的,固然有《五藏山经》的内容,也不乏《五藏山经》以外的内容。而且所 引只涉及《五藏山经》以外的内容而用简称的,皆称《山经》,从无《海经》之称。
《後汉书》两言《山经》。《西南夷传》论说:“汉氏征伐戎狄,有事边远……几 将日所出入处也。著自《山经》、《水志》者,亦畧及焉。虽服叛难常,威泽时旷,及 其化行,则缓耳、雕脚之伦,兽居鸟语之类,莫不举种尽落,回面而请吏,陵海越障, 累译以内属焉。”注:“缓耳,儋耳也。”儋耳见于《大荒北经》,又作聂耳,见于 《海外北经》。《西南夷传》所言《山经》,不仅包括所谓《海经》,还包括《荒 经》,所指当是《山海经》十八卷本全书,而非单独的《五臧山经》。
《西域传》说:“六年,班超复击破焉耆,于是五十餘国悉纳质内属。其条支、安 息诸国,至于海濒,四万里外,皆重译贡献。九年,班超遣掾甘英,穷临西海而还,皆 前世所不至,《山经》所未详,莫不备其风土,传其珍怪焉。”条支、安息诸国,其地 更在“海外”以及“大荒”之外,此言《山经》当亦是指《山海经》全书。
《水经注》:“郭景纯曰:济自荥阳,‘至乐安博昌入海’。今河竭,济水仍流不 絶,《经》言入河,二说並失。然河水于济漯之北,别流注海。今所辍流者,惟漯水 耳。郭或以为济注之,即实非也。寻经脈水,不如《山经》之为密矣。”郭璞此注,在 《海内东经》後附旧《水经》之济水下。是郦元言《山经》亦包含所谓《海经》。
杜佑《通典》一百七十四:“《水经》所云河出昆仑山者,宜出于《禹本记》、 《山海经》。所云‘南入葱岭’及‘出于阗南山’者,出于《汉书·西域传》。而郦道 元都不详正,所注河之发源,亦引《禹记》、《山经》。”其文前言《禹本记》、《山 海经》,後言《禹记》、《山经》。《禹记》即《禹本记》之简称,《山经》即《山海 经》之简称。
《路史·国名纪》“ 《山经》云:炎帝孙灵恝生氐人,为氐国。”氐国在《海内西 经》,“灵恝生氐人”出《大荒西经》。《路史》称《山经》亦含《海经》、《荒 经》。
清徐乾学《读礼通考》卷八十八“郭景纯注《山经》云:帝王冢墓皆有定处,而 《山经》往往复见。”郭璞此注,见《海外南经》。徐氏言《山经》亦包含《海经》。
秦蕙田《五礼通考》卷二百十:“杜释《春秋》、郭注《山经》並云:今济水至博 昌入海者,此复通也。”阎若璩《四书释地》同。郭璞此注在《海内东经》。秦、阎二 氏称《山经》亦包含《海经》。
朱彝尊《经义考》:“曰:‘夏后启筮御飞龙登于天,吉。’曰:‘昔者,羿善 射,毕十日,果毕之。’此《郑母经》之文也。《隋志》谓《归藏》汉初已亡,故班固 《艺文志》不载。又谓晉中经簿有之,斯景纯得援之以释《山经》也。”郭璞此注见于 《大荒西经》。朱彝尊言《山经》亦含《荒经》。
以上所言《山经》都指的是《山海经》全书,而不是只指《五臧山经》部分。可以 说,自东汉以降,直到清代毕沅以前,《山海经》常简称为《山经》。这是因为此前的 学者都认为《山海经》是一部整体著作,並没有人把《五臧山经》和《海外四经》、 《海内四经》以及《大荒经》视为几部不同著作,更没有所谓“海经”概念。所以《山 经》只能是《山海经》之简称。
其实《五藏山经》亦有简称,《玉海》:“刘歆所定书,其南西北东及中山,号 《五藏经》,为五篇。”是《五藏山经》或简称为《五藏经》,而非简称《山经》。
综上述,可以确定的是自《论衡》以下,直到清代毕沅之前,各书所言《山经》都 包括所谓《海经》之文,《山经》是《山海经》之简称,而非是《五臧山经》之简称。 所以,即使《史记》原文为“山经”二字,也无法证明其不包括所谓“海经”。如果仅 凭这一字之差,就断定史公时未有合纂之《山海经》,史公未见过所谓“海经”,似过 于牵强。
我们认为,汉武帝和先任太史公後任中书令的司马迁所见的当是“中秘书”即皇家 图书馆藏本《山海经》,可能已是十三卷本。其称之为“古图书”,成书当不晚于战 国。《淮南》之引用《海外四经》、《海内四经》文,当是私藏之单行本。到西汉末年 刘秀等校书时,乃以中秘书本,参以各家私藏之单行本合校,定为十八卷本。此後再未 见单行本的著录,今传本皆出于刘秀定本。
5.《海经》之称的由来
毕沅说:“ 《山海经》之名,未知所始,今案,《五臧山经》是名《山经》,汉人 往往称之。《海外经》以下,当为“海经”。合名《山海经》,或是向、秀所题。”
汉人称《山经》指《山海经》全书,而非《五臧山经》,说已见前。其言“ 《海外 经》以下,当为‘海经’”,用一“当”字,乃是揣度之辞,並未举出何代何书有称 “海经”者。今考《海外四经》与《海内四经》合纂时间虽然较早(见下),但其书何 名,无从考之。无论是《海外南经》以下十三篇,还是所谓“ 《海外经》以下”,毕沅 以前並无称之为《海经》者。
蒙文通先生是很注意其间区别的,其《略论<山海经>的写作时代及其产生地域》 中,言《五藏山经》不用简称。其言《山经》者,谓:“帝俊自帝俊,帝喾自帝喾, 《世本》自《世本》,《山经》自《山经》”,帝俊一名见于《荒经》,可见其称《山 经》包括《荒经》内容,仍是以《山经》为《山海经》全书之简称。其《再论昆仑为天 下之中》一文中虽也有《山经》之称,然所引之文乃《海内经》都广一节,所言《山 经》也还是作为《山海经》全书的简称使用的。可见蒙先生行文完全遵循着古说。
前引黄晖《论衡校释》,虽言“ 《山经》、《海经》两书,《海经》後出。”以 《海经》为一书,但並未予以证明。
《海经》一名之得以广泛使用,始自袁珂先生《山海经校注》,其书分为《山经柬 释》和《海经新释》两部分。其1963年自序言:“比年研究神话,钻研兹经,亦辄有所 获。乃取此经之《海经》部分,于旧注基础上,略加诠释,谓之‘新释’。”又曰: “前五篇称《五臧(藏)山经》,又简称《山经》;後十三篇无专名,以其以《海 外》、《海内》各经为主,当名之为《海经》(毕沅说)。”其“十三篇《海经》”之 说虽本毕氏,但以之为书名实创自袁氏。
袁珂以後,近人始多将《五藏山经》简称为《山经》,将《海外南经》以下简称 《海经》,皆非古称,不能以今人的概念判断古人的用语。所以,不能一看到“山经” 二字,就认为一定是单独的《五臧山经》,而不包含《海经》以下诸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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